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穿越之鬼迷心窍 作者:竺小竹 文案: 殷淮安重生成半人半鬼,在乱葬岗上被人扒了衣服。 银叶穿越成了落魄大夫,在乱葬岗上看中了一具尸体——身上的白衫子。 银叶本来只是想偷件衣服,本来只是想骗点儿银子,本来只是想…… 可是——这里有只死鬼,长得实在是俊俏…… 殷府的下人都知道,新来的那个骗吃骗喝骗银子的黑心小郎中,不仅吃人嘴欠,拿人手贱,最后竟然对大少爷说—— “少爷,我喜欢你。” 殷淮安表示,鬼缠上人,挺正常,人缠上鬼,才可怕。 本文又名:《穿越之缠上一只鬼》、《缠鬼上身》 闷骚忠犬软萌攻(银叶) X 傲娇别扭心机受(殷淮安) 逗比小郎中和骗子大少爷的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阴差阳错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银叶|殷淮安 ┃ 配角:小鬼|阿萝|谢秉言|殷淮远|苍野 ┃ 其它:架空,灵异,鬼怪魂灵,穿越,重生   ☆、楔子   人死后散魂,魂生则为灵,魂死则为鬼。鬼入地狱,灵入地府,出来之后在黄泉路上走一遭,一碗孟婆汤下肚,六道轮回,从头再来。     阳台有灵师,阴司有鬼差,混迹在阴阳两界,专门从活人堆儿里找死人的事儿。算命占星,解梦跳神,坑蒙拐骗,无一不精。专解鬼怪缠身,阴魂不散,外包丧葬坟墓,纸钱棺材,保管让你活得惬意,死得舒服。   .   银叶是阳命台的老幺。   他死的时候约莫有七八岁,他挺幸运,魂儿刚出来就遇到了阳命台的灵师,没遇到什么恶鬼,因为体质有些特殊,所以也没被送进地府,被留在阳命台养成了灵。银叶长到十七八,就被老阎派出来干活儿了。   他们阳命台干活儿,就是收一收死人的魂儿,引一引他们死后的路,以免他们一不小心变成鬼后,在十八层地狱轮着番受苦。   什么?你问老阎是谁?就庙里那个,脸黑得像木炭,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像布袋,常年翘着拐了三个弯儿的小胡子,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奇葩姿势。   世间的人都怕他,据说他手握判官笔,脚踩生死簿,手下百万鬼师,坐拥十方殿堂,掌管十八层地狱,鼎鼎大名乃“十殿阎罗王”。   传闻也不尽是真的,老阎是个挺和蔼的老头儿,窝在殿里写字儿喝茶,从没发过脾气。   老阎手底下这几个孩子就常常拿这些“据说”打趣他。   老阎自己也常常说:“自己不过是遵从着老祖宗从天地洪荒中辛苦扒拉出来的规矩,在轮回的路上,送人走一程。”     .   银叶没什么特别的能耐,老阎于是给了他一枚透明珠子,赐名曰——往生镜。   银叶收魂儿,多半靠这珠子,因为他收来的魂儿得被这“往生镜”照一照,才过得了鬼门关,上的了黄泉路。   但是几日前,他和七枝吵架的时候,一不小心让七枝夺走了自己的宝贝。   大家都知道,银叶最不能离身的就是这珠子,这珠子和他的灵索连着,所以,珠子到哪,他就到哪。   七枝也是阳命台中的灵师,比他们年龄都大,但是爱吵架,非常孩子气。抢到珠子的七枝好不得意,一把丢出去,想看着银叶在空中打滚。   没想到七枝使过了劲,一下子给扔到正在找食的鬼门关守门的灵犬鼻子跟前。   然后,珠子就,被吞了。   灵犬的肚子里是什么样可是连老阎也不清楚,老阎只是说,灵犬的身体和往生镜异曲同工之处,都涉及阴阳两界的传送和连接,那里面什么都有,危险得很,万一碰上被它吃进去的魂儿,说不定就能直接降落到不知道是哪里的坟墓地或乱葬岗。   总之,往生镜在它肚子里肯定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于是,银叶也跟着他的宝贝珠子,飞了。   ☆、乱葬岗   银叶醒来的时候,黑色的天幕上挂着月亮,有几片浓云在天上胡乱地抹着,像没涂均匀的墨。天边已经泛起一丝暗青,看起来是凌晨时分,天正要破晓。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突然有一群乌鸦哗啦啦地飞起来,带出一阵渗人的阴风。   银叶被风吹得一个哆嗦,汗毛一下子全立起来。他浑身上下虚软无力,只有一只左胳膊能动,他连忙伸手摸摸自己其他的几只胳膊腿儿。   唔,还在。银叶放下心来,稍微松一口气。   他转了转眼珠,勉强地环顾四周。他身边一片空荡,啥都没有,目之所及全是浓重的一片片黑。偶尔可以在流动的灰色雾霭中,看到远处稀稀零零的树影。   鬼知道这什么鬼地方,阴森森的,一丝儿活气儿都没有。   他僵硬地动了动身子,听到什么东西哗啦啦地响,屁股也被什么东西硌得不舒服。他伸手向自己身下探去,没摸到土地,而是抓到了一根细长的,粗糙的什么东西。   这长度,这形状,这粗细,这触感,这重量。根据银叶多年来为人收魂收尸的经验,这应该是一根肋骨。   他五指张开,伸手竟然抓到了一把骨头。   银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有些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得,那灵犬真是灵的很,老阎说的也准的很,这确实是在不知道哪里的一片乱葬岗。他银叶现在四仰八叉地仰倒在死人骨头上,头顶上空无一物,除了一只手哪里都动不了,只能瞪着眼睛欣赏这满天的星星。   而且,这周围好像只有他一个活物,连个找食儿的野猫野狗都没有。银叶忍不住哀嚎一声,老阎最好是派一个人来这边找他,要不然他要独自在这个荒凉阴森的破地方找一粒珠子,那就太难受了。   银叶身上虚的很,没什么力气,只能浑身麻木僵硬地在地上挺尸。躺着看了好一会儿的星星,他的这副身体才有那么一点感觉了。   有一点儿感觉之后,银叶觉得脸上有点痒。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上揪起来一绺头发。   他觉得吧……那应该,不是自己的头发……   银叶躺在地上瞪了那头发一会儿,这这这,什么情况?   银叶拽了拽那绺头发,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牵引动了。他偏头看向自己的右半面身子,有什么沉沉的压在自己的肩头上。他抬了抬右胳膊,抬不动。   他右胸口上面搭着一只胳膊,右膝盖上面搭着一只腿。   ——不会动的。   那是一具男尸。   .   银叶常年和死人打交道,倒也不害怕这个。只不过被尸体压在地上,总归还是很不舒服的。   他力气恢复了些,小心地把那死人的胳膊腿儿从自己身上搬下来,扶着腰慢慢地坐起来,顺便瞥了他一眼。   那死人头朝下呆着,只有凌乱的长发下露出耳朵边上一小块儿苍白发青的皮肤。他的衣服倒是还穿戴得整齐,身上也没什么血,一只胳膊却被拧到了背后,挺别扭地翻转着。银叶好心地把尸体上被拧歪了的胳膊正过来,觉得这样看着还顺眼点。   银叶在脖子上一摸,还热乎着呢,应该是刚死不久。看来,这位仁兄是和自己一块儿来这乱葬岗的。   呵,真是干活的命,刚穿越就碰见个死人。   银叶伸出右手,把手心贴在他身上感受了一下,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估计魂已经散光了。   银叶的职业就是引着被遗漏的孤魂进入地府,以免它们游荡在外面,所以看见死人,免不了习惯性地查看一番。   希望这是一个机灵一点儿的魂,在路上别被什么恶鬼缠住,能顺利找到路,安安稳稳地踏上轮回的路。   .   时值夏末秋初,天气虽然已经开始转凉,乱葬岗上尸体腐烂的气味儿也不好闻,这地方,银叶实在不想多呆。   他一边思考着要从哪里着手找往生镜,一边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刚一抬腿,银叶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那具死尸一眼。没想到这一眼看过去,一种很是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闪电般袭上银叶的心头。   那感觉来得快去的也快,而且不甚清晰。银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盯着那死人看。怪事,为啥会不想走呢?   难道是因为……那具尸体身上裹着一件看上去质地不错的白衫?   有可能。银叶重新蹲下来,两只手指头尸体的衣袖上捻了捻。   嗯,料子不错,要不然把这件衣服……   银叶环顾四周,没人也没鬼。他偷摸地扯了扯那尸体的衣服,笨手笨脚地解开衣带,从领口开始往下扒。   银叶在阴风阵阵中自言自语:“你看我这人生地不熟的,换洗衣服不好找。这位小哥,反正你也穿不着了,这么好的料子白白浪费在土里,多可惜。”   那人是趴在地上的,银叶把他的长发撩到旁边。衣服扯开,首先露出的是线条优美的后颈,然后是两个肩头,肌肉匀称的臂膀,漂亮的蝴蝶骨……   ——这人的身材,还真的挺好。   银叶摇头叹气,作为一名颇爱面子的灵师,竟然蹲在乱葬岗上,偷摸地扒着死人的衣服,还可耻地对着一具尸体……犯了花痴。   何以沦落至此。   他在心里面咬牙切齿地痛骂七枝和那灵犬,你说七枝扔东西扔到哪儿不好,偏偏瞅准了那看门狗的嘴巴往里扔。   那只看门狗也是奇怪,肚子里也不知道有什么牛鬼蛇神,竟然带着往生镜到了这样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这下好了,就算找到了往生镜,怎么回去也是个问题。   银叶手下不停,将那人上身的衣衫全部褪去。尸体后背上一大片苍白发青的皮肤全部显露出来,他死白的皮肤上竟然连一丝擦伤都没有,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   银叶突然好奇起来:这人怎么死的呢?也没见着什么伤口。   当时,银叶要是没贪图那件衣服,或者说,他干脆地扯了衣服就走,没有好奇地多看那一眼,说不定以后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但是银叶却被该死的好奇心驱使着,多事地踢了那死人一脚,想给他翻过身来,看看他的正脸。   那尸体刚一露脸,他就后悔了。   入目而来的不是五官,是三个鲜血淋漓的洞口。   一股温热的腥气铺面而来,银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任谁看见这张脸,都会吓得浑身惊颤。看不见那脸上的五官,是因为他的脸上狼狈惨烈至极,全是红黑的血污。那三个血洞分别是眉心,左眼,右眼的位置。眼睑的皮肉翻转,隐见断裂的血管,鲜血仍旧从眼眶中不停地往外涌,三股血流甚至汇聚在一起,甚是狰狞恐怖,极其骇人。   这具尸体的两只眼睛被挖走了,饶是银叶见惯了人死魂飞的场面,像他这样凄惨的也不多。   银叶缓过神儿来,他抚着胸口皱着眉头,伸腿过去,想把尸体翻个面儿,让他继续脸朝下趴着。   可是他刚碰了尸体一下,霎时间就生了变故。   那尸体本身没什么动静,但是那眉心正中的血洞里面,却一下子钻出一丝淡淡的蓝色的烟,直飞向银叶。   看到这烟,银叶大惊失色。好像这小小的一丝烟儿比血淋淋的人脸还可怕似的,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但是此时要跑已经来不及,那蓝色的烟异常灵活,见缝插针地绕,瞬间就钻进了他的右手掌心。   银叶阻止不了它钻进自己的身体,他举着手掌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住了惊。银叶表情凝重地摸了摸手心,感觉了一下袭击他的那东西。   倒不是什么邪魔妖物,不过是那死人的半缕残魂。   魂烟,是人死后魂的形态,袭击银叶的,就是一丝没有意识的,不完整的魂。不过,他在阳命台呆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送上门来,追着他让他收的魂儿。   或许,有可能因为它是残缺的,才上不了黄泉路,这样的例子银叶见过不少,残缺的魂魄在外面游荡不了一两天,多半都会消散殆尽。   可是银叶也救不了它,他也只能暂时将它收留在手掌中。他盯着手掌看了半天,无奈地耸肩,冲着尸体叹气。   “你说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小爷找不到往生镜了,就算找到了,你这魂只有一半,也进不了鬼门关。”   乱葬岗上只有风在答话,尸体自然不会理他。   银叶甩了甩自己的右手:“唉!算了,回头再说。”   .   银叶走出乱葬岗,入眼就是一座破败的庙,连牌匾都没有。这庙看是已经荒废许久了,别说香火了,根本就没人打理,风吹雨打的,门框的木头都糟了,几乎是已经烂在这山头上了。   银叶走进去,很小的庙,就一间正堂,正中央供着一座老阎的塑像。塑像上面红红绿绿的颜料都掉了大半,泥疙瘩做的老阎的身上一大块一大快的全是土黄色,有的地方还特地伸出几根干草,想是当初和在泥胚里的。   风从破洞窗户中穿过,老阎身上的草杆儿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招摇着。   积了半寸灰尘的老阎塑像前面摆了一个同样积了半寸灰尘的长条供桌,供桌只有上一个翻倒的香炉,别说供品,连摆供品的盘子都没有。   再前面是两个杂草编织的蒲团,估计是被野兔什么的,啃坏了一小半。   银叶在庙里走了一遭,落得了一身蜘蛛网。   哎呀哎呀,看看老阎这待遇,这人气,看来凡人都不喜欢他是真的。银叶心里一乐:平时老阎手握大权,颐指气使的,这到了阳间,混的还不如他一个小灵师。   真想拍个照留念,回去寒碜一下老阎。   但是他一掏兜——没兜。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灰蓝色,粗布,广袖,交领,系带,束腰……   这是,这是多少年前啊!银叶呆立在原地,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他的往生镜,这,这是碰上古代的魂儿啦?   他无奈地扯着自己宽大的袖子,哭丧着脸,眉毛撇成了八字。   穿越了?这算个什么事?   那灵犬,是饥不择食怎么地,这是哪朝哪代哪辈子的死人啊?真真是,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发文,有写的不好的地方,望轻拍 感谢看文的小伙伴! 回来修了一下~   ☆、小鬼   穿越的事儿先放在一边儿,现在更大的问题来了——他肚子饿了。   因为银叶是阳命台几个人年龄最小的弟弟,再加上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小桃姐格外疼他,他几乎从来没饿过肚子,你问他“饿”字儿咋写?银叶现在会了。   总之,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山头上绝对找不到吃的。银叶捂着肚子,顺着他能找到的路下山。   银叶方向感不怎么好,自己一个的时候一准儿迷路。不过好在下山的路比较明确简单,顺着走就完事儿。   银叶走着走着,路中间出现一个空竹筐。山路很窄,那只竹筐就躺倒在路中间。风一吹,骨碌碌地转了两下。   筐里有些鲜药草,好像是谁匆忙之中丢在路上的。   银叶环顾四周,无人,遂心安理得地捡起来背在身上。   所谓来者是客呀,他远道而来,穿越到这个世界上,在路上捡点儿东西置备行头,再正常不过了。   嗯,一点儿也不会害臊。   银叶背着筐大步前进,他运气还真的蛮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想啥来啥。他又走了一会儿,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横铺在眼前。   银叶看见吃的,双眼放出绿光。他径直奔进小腿高的浓密叶子里面,挑拣了一番,拔了几根萝卜。   把萝卜放进筐里的时候,银叶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他拍拍自己有些发烧的脸颊——这一次是真的有一点过分了,毕竟是人家的菜地,这样偷偷摸摸地拿人家的萝卜……   他没忏悔完,一只母鸡挡住了他的去路。   银叶在那只母鸡面前蹲下来,凝视它骨碌碌转的小眼睛。   错了,不是偷偷摸摸地拿,是光明正大地偷……   银叶抬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认没有人和人的声音。他偏头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妈的不管了,饿急了兔子也跳墙呢!   他缓缓地伸出手去,猛地掐住那母鸡的脖子。可怜的母鸡来不及跑,来不及叫,细细的脖子被银叶死命攥着,一会儿就断气了。   银叶把母鸡藏在萝卜下面,背上竹筐继续下山。他寻思着,在哪儿能给自己做顿饭。   .   可是他忘了,有菜地,有母鸡的地方,一定是有人家的。   不止一家两家,这座山的半山腰就有一个村落。银叶要下山,就要穿过这个村子。绕路什么的银叶绝对是做不到的,他路痴。   现在银叶的面前,有一颗粗壮的大槐树,大槐树茂密的树冠下面,有一个木墩子,木墩子边上,几个老头儿围着坐了一圈儿,看上去像是在下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老爷爷。   所有老头儿听见声音纷纷回头,盯住银叶不放。   银叶偷东西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两条腿都有点儿发软。虽然面前的是一堆老头儿……可是,到底是他自己亏理儿啊。   银叶局促地站在他们面前,仔细回想着背后筐里那只鸡,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如果现在它叫一声……   银叶越想越没底,到底掐死了没有啊……他正这么想着,一声洪亮的鸡叫声响彻天际,银叶吓得一个激灵,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一只手手偷偷去摸背后的竹筐。   竹筐里没动静。哦,原来这声音是村子里传来的。是公鸡打鸣,天亮了。   银叶一只手在背后扶着筐,挺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刚穿过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和人聊天呢?   一阵风吹过,槐树上落下来许多槐花,降落在地上,棋盘上,老头儿们的身上。有一朵飘的远,正好落在银叶的脚边。   银叶盯着那朵花看了半晌,松了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咬牙提气,双唇紧抿,一语不发,硬起头皮,埋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快要成功经过槐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老头儿叫住了他。   “钟大夫,才从山里采药回来?”   银叶吓了一跳,一下子顿住脚步,浑身紧绷。得亏那老头儿的声音很和善慈祥,要不然他肯定条件反射地撒腿跑了。   银叶倾了倾身子,在原地站定。等等,他听到了什么?钟大夫?   愣了一会儿,他分析出三个有用信息:一,他自己姓钟;二,这姓钟的是个大夫;三,这大夫常上山采药,应该认识这群老伯。   银叶努力驱逐去脸上紧张的表情,他壮起胆子,笑眯眯地答道:“嗳刚回了,几位老伯这么早就起来下棋呀?”   “是呀,人老啦,醒的早。”   另外一个老伯一边扭腰一边问道:“小鬼今天怎么没有和你一起下来?”   银叶再一次愣住了,他自然不知道“小鬼”是谁。不过总不会是苍野他们抓的那种鬼。   好在他反应还不慢:“我——天晚了我就让他回去了。”   “嗯嗯,咱们这儿都不敢让小孩子上山的,咱们山顶上阎王庙旁边有一个乱葬岗,官府的人从北边山路上去,每天都有尸体往那里扔。”   银叶心里一动,官府?官府肯定在城镇上,那是不是该往北边走才是对的?   第一个老伯小心地压低声音:“每年平白无故死在官府手里的人……不少呢,都是些不能记进名册里的死人,官府抛尸的时候,只能偷偷从山背面绕过去。”   嗯,听这老伯一说,看来往南走是对的。   银叶暗暗夸赞自己的聪明。老伯们虽然提供了不少信息,但是也不能多聊,说多了难免露出破绽。   “各位老伯,那我就告辞——”   银叶没说完,却突然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他鬼使神差地一回头,清清楚楚地看见背后远处的树丛中风一样飘过一道白影。而且那影子竟然有些熟悉,银叶忘了眼前的老伯们,他只顾着伸脖子看那影子,走神了。   “钟先生?”   银叶回过神来:“啊?什么?”   “钟大夫采的可是什么灵药哇,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夜?”   什么灵药……   这他可真心不知道。银叶满心都是埋怨:你说那乱葬岗上能有什么灵药,这钟大夫非要到山顶去采。他倒是扫了眼钟先生采的那药材,可是他一点儿不通医术,哪里知道那些草叶子都是什么灵药?   这可怎么蒙混过关啊……   幸亏,还没等他胡诌,那边跑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救了他的场。   “几位老伯——看没看到生人跑过去,我家的萝卜给小贼糟蹋了半畦——”   汉子手里提着一根又黑又粗的烧火棍。   银叶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心里数了数自己筐里的萝卜——明明只拔了三根,这汉子也忒不实诚。   为了给自己打掩护,银叶赶紧提供信息,他十分友善地大声嚷着:“我刚刚看到那边树丛中一个人影晃过去——”   汉子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谢谢钟大夫啦!”   银叶想着事情不妙,赶紧跑路为好。   就在这时,却又有一个汉子奔了过来,他没有刚才那位形体彪悍,但是他浑身都是劲瘦的肌肉,手里还提着一把柴刀。   银叶身边的一个老伯站起来喊道:“三子,你拿着刀做什么去!”   “爹,咱家的鸡被偷了一只哇,千杀的臭贼挑了最会下蛋的那只!”   银叶打一个激灵,他再次心虚地摸一摸后背的竹筐,一根鸡毛从筐眼儿中伸出来,他赶紧给塞回去。   银叶盯着汉子手中的那把柴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他正准备继续开口为自己打掩护,却听身边那老伯喊道:   “刚才大虎家也丢了萝卜,钟大夫看见该杀的小贼从那边跑过去了,你追上那贼人,给他点颜色瞧瞧,顺便磨磨咱家的刀!”   叫“三子”的汉子一抡胳膊把刀扛在肩上,还不忘向银叶感激地笑了一下:“谢谢钟大夫啦!”   然后就冲进了树丛中。   “钟大夫”满面堆笑,一只手不自然地堵住筐眼儿的鸡毛,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拉了拉竹筐的背带:“各位老伯,那我就先走啦!”   “好好好,钟大夫先忙。”   “钟大夫路上慢点。”   “钟大夫”一溜烟儿跑下了山。   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赶紧把鸡吃了,然后毁尸灭迹。   .   两个时辰过后,银叶背着竹筐走在大街上。   这地方似乎是哪里的都城,人多的不像样,中午时分,城中人群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银叶不怕人多,人多了,他才好找饭吃。   银叶挑了一条最繁华的街道,可是那街上都是店铺,他只能又走了一会儿,直到他看见路边有卖菜的摊贩,他心想找对地方了,找个角落一蹲,把筐里的东西倒出来。   他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支萝卜,一只鸡,他搬出笑脸,友好地向周围的摊贩笑了笑。   小摊贩们都露出很难受的表情。   银叶低头看看那只鸡——确实看着让人不舒服。   .   事情是这样的,银叶慌慌张张从山路上下来,肚子饿的不行了,遂在山脚找了一片隐蔽的空地,四处寻了几根木头,一捆干柴,准备自己烤一烤那只鸡。   奈何,火还没点起来,他就放弃了。   因为他实在是不会——拔鸡毛。   银叶跟着阳命台的哥哥姐姐一起去野餐过,生过火,烤过肉,但是没拔过鸡毛。   直到那只可怜的鸡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太阳也越升越高,银叶才气恼地摘了摘身上的鸡毛,拎着翅膀把母鸡扔回筐中。他没有耐心再生火,生啃了一根萝卜。   靠自己填报肚子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还是到城里去,拿这点东西将就着换几口吃食,想来还更靠谱些。   其实那山不高,银叶从山上下来,天也就刚刚亮透,但是经他这么一番折腾,再走到城里,中午饭都快吃了。   现在,那只鸡就那么难看地躺在路边,鸡毛乱七八糟地竖着,有几块地方不均匀地露出白生生的鸡皮。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径直朝他跑过来,银叶觉得他不会是来买鸡的。   但是也没想到他是来找人的,找谁啊?银叶看看自己的身体——应该是钟先生。   因为那小男孩开口就说:“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孩长得像是老实人家的孩子,不高,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挂满了诧异与惊讶。   银叶的脸上也挂满了诧异与惊吓,他不认识这孩子,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最后竟然傻不拉几地指指地面:“你买鸡吗?”   男孩儿惊恐地看着他。   “先生你……”   银叶回过神儿来,赶紧给自己圆场:“啊,我只是在路上刚好看到这只鸡——”   “刚有一个病人说好像在这边看到了你,先生你怎么会……”   银叶灵台一闪,豁然开朗——这一定就是钟大夫身边那“小鬼”了。   银叶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鬼?”   “嗳。”   “小鬼?”   “嗯,先生?”   “小鬼头?”   小男孩儿懵了:“先生你这是何意……”   银叶猜想,“小鬼”应该就是这孩子的姓名。   他自然地将地上东西收进竹筐,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声音四平八稳:“没事,既然有病人,我们就一起回药堂吧。”   只见男孩儿愣了一下,低头搓了搓手心,小声道:“先生,咱们还没有药堂……”   “没——”   银叶一脸懵逼,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地又闭上了。   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去哪了。   他怎么能想到,这做大夫的,成天一本正经地上山采药,竟然连一个药堂都没有!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既是这样,刚才的病人在哪里,引我过去。”   小鬼一脸恭敬:“先生说的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药堂。”   “……”   孩子,既然你非要这样理解,也……说的过去。   .   他抱着筐,一言不发地看着小鬼在路边买了包子,捧在手心里一路小跑过来递给他。   “先生别担心,我们早晚会有自己的药堂的!”   银叶接过小鬼递过来的包子,看着小鬼亮晶晶闪着光的眼睛,他心里想着:钟先生是如何给这孩子洗脑的呀……   小鬼一双眼睛闪着崇拜的光看着先生,心里面却在想:“先生今儿是吃了哪门子的邪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文的小可爱们!   ☆、卖身契   小鬼恭恭敬敬地请银叶坐在包子铺的长凳上:“先生你先吃包子,我去把病人叫过来。”   小鬼是没人管的孤儿,从小在高陵的街头混吃等死,直到有一天打架时被人拧断了胳膊,没人管,钟先生好心,把他从墙角抱起来,给接了骨,喂了药,换了衣裳,从此小鬼就一直跟在先生身边。   全京都的百姓都知道,钟大夫没有药堂,药堂就是小鬼怀里抱着的一个药箱,先生肩上背着的一个竹筐,几个月前有病人给钟先生送了几个字——医者仁心。先生就乐呵呵地寻了个旧布幡子,找人誊了上去,插在竹竿上,权当个招牌。   越朝设东、南、西、北四个都城,天子脚下的东都,就是他们所在的高陵城。天子脚下,富极也穷极,穷人能看着富人的日子,富人却看不到穷苦的生活,这就是高陵城。   钟先生是给穷人看病的,也用不着药堂,在小街巷口走一通,街头石凳,门前竹椅,桥头的木桩子,都是看病的地方,京都的权贵或许不知道有这么个大夫,但是老百姓们,都认得钟先生。   可是先生今天,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   小鬼一边想着,一边把染了风寒的陈木匠引到这边来。陈木匠正好在给城南一家做活,想趁工休时间抽空来找钟大夫拿几副药,哪想看见钟大夫在墙角卖一只杂毛鸡。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平日里的钟大夫,只得先去找了小鬼,小鬼这才找到自家先生,陈木匠所言非虚,先生他……原来真在卖鸡。   但是很快,小鬼就发现,先生的不对劲儿,可远远不只是卖鸡那样简单。   此时此刻,陈木匠和小鬼正呆呆地站在长凳前,看着包子铺斜对角的怡红院门口,倒着先生的那只竹筐,两根萝卜从里面咕碌碌地滚出来。   陈木匠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他抽了抽鼻子,心里卷起惊涛骇浪——钟先生竟然逛窑子去了!   他低头,看见小鬼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眼珠子瞪得老大。   .   对于这件事情,银叶也非常无语,和小鬼他们一样,难以置信。   他也不想逛窑子的,他没招谁惹谁,正吃着自己的包子,就有一个美娇娘大步流星地冲过来,劈手夺了他的包子,揪着他的衣领进了怡红院。   那美娇娘身段盈盈,貌美如花,娇嫩欲滴,但是却——力大无穷。   银叶单手护住包子,单手拎着竹筐,跟着她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去,谁也拦不住。一路上了二楼,那姑娘把门一插,一把抓过竹筐从窗子丢下去,裙子一撩,大摇大摆地坐在他面前。   银叶瞠目结舌:“姑娘有何贵干……”   那姑娘捋了下袖子,盯着他手里咬了一半的包子:“银叶,你干嘛呢?”   .   银叶脑中一声轰鸣,双眼放光:在这里绝对没人知道他叫银叶。一定是老阎或者小桃姐派人来救他了,他一把扔了包子:“这位姐姐,你是——”   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白草和麻皮拧成的灯芯:“你看我给你带了这个来。”   她把桌上的油灯灯芯挑出来,换上刚才取出的那一截,拿折子点了火。那火焰倒是没什么特殊的,但是橘黄色的火苗跳起来的一瞬间,一道淡绿色的魂烟跟着升腾起来。   银叶高兴地差点没跳起来:“柳苗!”   银叶手下也有干活的,是一双姐妹,都是刚养成没几年的灵,柳苗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常年藏在往生镜里面,叫“风铃”,可惜现今一齐丢了,所以他看见柳苗,不知道有多高兴。柳苗和风铃不一样,她是有身体的,平日里一直跟着他,不过如今既要穿越过来找他,只能先出了窍,藏在灯芯里。   柳苗慢慢地飘出来,她在空中刚刚凝了一点形,只来得及小声开口叫了一声:“银叶哥——”   那灯盏里的油就燃尽了,火一灭,柳苗“嗖”的一下子就被重新吸回灯芯里面去了。   银叶嘴角刚刚咧到耳根子,柳苗却一下子没了,他立马变脸,对执着灯盏的人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那姑娘脸上挂着三分得意,七分挑衅:“银叶,你可还没仔细看看我呢,你猜猜,我是谁呀?”   银叶不说话,继续黑着一张脸,但是转念想想,说不定以后好长时间都得靠着她,他脸色和缓几分,在心里面梳理一下线索:性格泼辣,没羞没臊,力大无穷,还认识他的女孩儿……银叶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黑起来:“你,你不会是——阿萝吧。”   姑娘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能看的笑容,她猛地拍案而起,大笑道:“哈哈,我变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我来,银叶,是我小看你啦!”   ……变得是有点多。他认识的阿萝,又小又瘦又黑,头发枯黄,穿着破烂,常年顶着两只黑眼圈,确实和眼前这美丽的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阿萝疯疯癫癫的个性,到哪里都不会变。   .   她大摇大摆地在屋子中间走了两圈,把自己身上曳地的纱裙踩得七零八落:“七枝也太不靠谱啦,怎么给你扔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我今天一早上醒来,发现自己……”   七枝不靠谱,老阎更不靠谱,竟然派了个如此不靠谱的阿萝来救他。   银叶没听她说话,兀自在心里面叫苦连天,感觉阿萝的声音突然间停下了,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你今天早上怎么了——”   阿萝“嘘”了一声,如临大敌地紧紧盯着房间门。门栓动了两下,外面有人大声叫嚷,银叶听得很清楚,那女人尖着嗓子,喊的是:“琳琅,外面有客啦,刚刚那位公子,我们这儿得讲究先来后到——”   银叶眼珠转了转,歪过头来盯着阿萝看,一不小心笑出了声:“你不会是,不会是,难道你真的被,不会吧……”   阿萝的脸色不好看,她穿过来的时候,不比银叶好到哪里去。她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后来看了看屋内的摆设,才明白是这个陌生男人睡在自己的床上,反正都是被睡了。   她无名无姓,只落得两个字的代号——“琳琅”,正是这高陵城最大的风尘烟花宝地,怡红院的卖身姑娘。   阿萝恨死了这个角色设定,她眼中冒着火苗,冲着银叶瞪眼睛:“我不管,你尽快把我赎出去,要不然,别想让我把你的柳苗交给你!”   银叶止住了笑声:“我的姑奶奶呀,我去哪里找银子赎你,你既然来了,把我从这带走不就得了,你还想在这里安身立命嫁人生子不成?”   门外的女子叫了许久就不敲门了,她离开了,多半是去哪里找人,想把门砸开。   .   阿萝翻了个白眼:“我说小银叶,总得找到往生镜再走啊,可是现在你的灵索被往生镜扯断了一截,你自己试试,现在还能不能和你的风铃联系了?”   风铃是银叶的另外一只灵,藏在往生镜中,如今他确实感受不到她的存在,那也就是说,往生镜切断了和他的联系,彻底遗失在这个他不认识的世界里了。   银叶忽闻噩耗,彻底绝望了。   阿萝看他打扮穷酸,表情无助,有些可怜他。又看到门外的影子多了两个,应该是来砸门的人,她失望地叹一口气:“你真的没钱么?你什么身份地位?是否娶妻生子?”   银叶从巨大的打击中挣脱出一丝意识:“我是个民间穷大夫,姓钟,叫——”   哎?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   阿萝无奈地看他一眼,转身推开窗户。楼下,陈木匠和小鬼两个人之间隔着那只筐,相对而立,阿萝把头伸出去,指着竹筐大喊一声:“小鬼,这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小鬼心里一惊——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仰头答道:“我家先生姓钟,名之遇,不是知遇之恩的知,是——”   “砰”的一声,阿萝没听小鬼喊完,就猛地关上了窗子,因为那门栓显然已经支撑不住,门就要被撞开了。   她急急地把衣服扯开,头发弄乱,对银叶说:“听清了?钟之遇,记住没有?”   就在这时,门栓传来“咔嚓”的断裂声,木桩落地发出一声巨响,门扇一下子大开,两男两女从外面冲进来。   .   阿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挽住银叶,将胸脯贴在他的胳膊上,低头敛目,粉面含春,对着冲进来的人娇羞地说:“我怕是,不能再接其他的客人,刚刚,钟大夫已经买了琳琅的身子……”   阿萝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将一截灯芯塞在银叶的手中。   银叶嘴角抽了一下,扬头冲着来人甩出一道明朗的笑容,风流倜傥,落落大方:“在下钟之遇,今日于怡红院得遇平生挚爱,一见倾心,就算倾家荡产,也想求得琳琅姑娘的一纸卖身契约。”   .   由于银叶暂时还没有钱,他被赶出了怡红院。   但是老鸨答应在半月之内为他留着琳琅姑娘的卖身契,等着他回去赎琳琅姑娘的身。   银叶握着手中的灯芯,悠悠地叹一口气。   小鬼看见他从门口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袖口,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当着我和陈木匠的面,把话解释清楚!”   银叶哀怨地看了小鬼一眼,声音十分可怜:“我一不小心,买了个姑娘……”   小鬼一下子目瞪口呆:“怎……”   银叶的声音更可怜了:“事发突然……唉,还是别说了,咱们有家吧?回家吧。”   小鬼也来不及反应钟先生的话中有什么不对,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   一夜之间,钟大夫流落街头卖鸡被怡红院姑娘所救最后一见钟情愿意倾家荡产为琳琅姑娘大闹怡红院的风流故事,传遍了高陵城的大街小巷,成为了客栈酒馆里的小老百姓们就饭下酒的绝妙段子。   百姓纷纷咋舌,原本高风亮节仁爱儒雅出淤泥而不染的钟大夫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偷偷藏着如此风花雪月潇洒不羁的花花肠子,但正是这般柔情似水才子佳人的风尘世俗情缘,才更能够成就钟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成为坊间长久流传的一段佳话啊!   ☆、大户人家   银叶和小鬼在高陵城郊有一个破茅屋,二人晚上就住在那里。早上起床进城后,银叶着实被这一通传的沸沸扬扬的故事吓得不轻。   他听着自己的故事,吃罢一只大饼,重新背上竹筐,偷偷问小鬼:“你觉得我以前有这么出名么?”   小鬼闷闷地摇头:“不觉得。”   过了一会儿,小鬼忍不住道:“先生,咱们家都揭不开锅了,再怎么倾家荡产,也不能拿一口铁锅去怡红院赎那琳琅姑娘啊?”   小鬼的语气很是埋怨和委屈,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盯着那一只竹筐——要说倾家荡产,这药筐和药箱,赚钱吃饭的家伙,说不定也都得交出去,但是人家还不一定会稀罕呢!   这好端端的,突然非要给怡红院的姑娘赎身?先生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这究竟是折腾什么呐?   银叶无奈地看着伤心的小鬼,心里暗道:你当初不告诉她我的名字不就……   唉,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事,怨只能怨七枝了,要不是他,自己还好好待在21世纪的友爱照相馆,不会来这个地方被迫和阿萝做搭档,小鬼也还和他的钟先生开开心心在一起,没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破事!   银叶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总归是他夺走了人家孩子相依为命的钟先生,说来是他亏欠了小鬼。   他叹了口气,伤感地摸摸小鬼的头:“别担心,我们总能想办法赚到钱的。”   .   其实,关于赚钱的法子,阿萝向他提了不少建议。   比如说,找一家闹鬼的大户人家驱鬼;比如说,为大户人家的孩子引魂;再比如说,逮住大户人家的夫人算命。总之,阿萝说,你得先找一个大户人家,抓住几个魂儿做做文章,这样才赚得到钱。   银叶心里想着这话,走着走着,在两只石狮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昨日,在山上的槐树下,看到白影之时的那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抬头看看牌匾,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殷物俗阜。   昨夜一整夜,银叶还是认真做了高陵城的功夫,毕竟身处一朝之都,若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犯了什么忌讳,岂不死的冤枉。据他所知,这是高陵城殷家的府邸,高陵城殷家是富得流油的世家商户。   说是世家,却不是世代为商,殷家已经过世的老家主,是越朝当今圣上的开朝肱骨之一,曾封宁远候,殷老爷却拒不受封,绝意辞官还乡,圣上几经挽留,才留得殷家在东都高陵落户,御书赐“殷物俗阜”金匾,寓“殷实淳朴”之意。   殷老爷拒绝封侯之后,丝毫不问政事,一心从商,下一代殷家家主殷秋山从小就展示出超凡的商业头脑,将殷家的生意扩大到越国的每一个城郡,殷家拥有票号当铺,药局粮店,船帮镖局。凭借着与皇室的关系,富甲天下的殷家可是整个越国最有地位的商户。   是名副其实的,阿萝口中的“大户人家”。   银叶觉得这里会是他装神弄鬼的好地方,他一手拉着小鬼,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前扣响的门上的铜环。   小鬼两只手死命地拽着他的胳膊,小脸儿上尽是焦急窘迫的神色:“先生呀,殷家可不是咱们能想的地方,丢人现眼都不够啊!”   银叶正想教训他两句,红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隔着门缝看他俩:“今日府中不见任何客人,有事还请改日来访。”   说着就要关门。   小鬼在他说前半句的时候,就紧紧拉住银叶的袖子,想把他从台阶上拽下去,银叶却迅速把一只手掌塞进门缝里面去,笑问道:“贵府最近可有古怪之事?本人专治疑难杂症,解说灵异怪谈,推算灾难命格,只需……”   他还没说完,就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那门缝“咣当”一下子堵上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用来收魂儿的右手,可怜兮兮地看了小鬼一眼:“早知道,刚才我就说匹配生辰八字,预测财运姻缘,数论功德善事……”   小鬼恨不得早早离开这家的大门口,遂急急地打断:“先生你说好的说坏的,说出花来也说不动这家的,他们根本不是我们能骗的起——”   “吱呀”一声打断了小鬼的话——红漆大门又打开了。   不过这一次,不只有一条缝,两扇门扉对称地敞开,刚才只露了眼睛的老伯恭敬地垂手站在门侧,笑眯眯地说:“老爷请钟大夫进去。”   银叶心里一喜,拉住小鬼有些发抖的小手,径直往里走。   .   老伯一直笑眯眯地站着,直到他们走到门槛前,他垂在身侧的手才不紧不慢地稍微抬起一点,拦在个子不高的小鬼胸前。   “老爷只让钟大夫一人进去。”   小鬼听了这话,却是如蒙恩赦,他用很大的力气一扭手腕,急急地从银叶手中挣脱出来,逃跑似的连退几步,一个踉跄差点从台阶之上摔下去。   小鬼喘息了两下,上前把竹筐从银叶身上扒下来,又抱着筐退到台阶边:“先生,我在外面等你。”   银叶不明白小鬼为何反应如此过激,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门槛,又转身退回台阶旁边,他有些不解地看了小鬼一会儿,转头对那老伯说:“老伯,能不能派人在外面帮我照看一下这孩子,我不放心。”   “那是自然。”   银叶回头对小鬼说:“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小鬼不说话,抱着筐走下台阶。   .   殷府面积很大,结构复杂。老伯在前面引路,一条路七扭八歪,细细长长,院子、游廊、厅堂、楼阁、屋室,一个接一个,看得人眼晕。可是银叶丝毫没有仔细观赏的兴致,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集中精力感受着那一股气息,不知不觉地就拐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   “钟大夫——钟大夫?”   老伯把他从另一条路上拽回来。银叶回过神来,继续乖乖跟在他身后。   过了一小会儿,银叶迈进一间厅堂,老伯已经低头退出了门外。大门关上,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年俞半百男子从台阶上下来,在他身前站定。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钟大夫觉得本府有古怪之处?”   他这一句话开门见山,语气威严不容抗拒,银叶猜他一定就是殷老爷殷秋山。   银叶当然不会说“古怪之处”、“灵异怪谈”那些都是他瞎说出来骗人的,也不会说唯一的“古怪之处”就是这里有一种时强时弱的吸引他的熟悉感,但是他知道,殷老爷一定是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但是自己又解决不了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今天殷家这钱,他是赚定了。   “殷老爷但说无妨,之遇虽不是什么知名的大夫,但也会守口如瓶。”   殷秋山笑道:“钟先生不用紧张,只是为一个人治伤而已。”   说罢,他叫人过来:“德祐,带钟先生去大少爷的院子。”   .   还是刚才的老伯,带着银叶出去,走了一会儿,竟然走上了银叶刚才走错的那条路。   银叶越往前走,感觉那一股气息更加明显。看来是没错了,这一家的大少爷,定然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刚刚走到院子门口,一个侍女模样的姑娘慌张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见到那老伯,惊惧地大叫到:“德祐叔,又流血了!”   那侍女颤抖的手上攥着一块染血的绢帕,银叶心里想的是:看料子,目测那绢帕肯定是很贵的。   但是他脸上却立刻现出紧张担心的神情,着急地冲到那侍女面前,身体前倾,急不可耐:“哪里流血了,快让我去看看!”   几个人走到最里面的屋子,床上躺着的就是大少爷。   银叶一看,嗬,大少爷身材匀称,肤白貌美,眉眼精致,嗯,是个尤物。   再一看,大少爷面色发青,嘴唇惨白,浑身冰凉,已经是无力回天之兆。   银叶心中暗忖,这殷老爷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他钟之遇也不至于有妙手回春的招牌吧,殷老爷请他为一个将死之人治伤,是几个意思?   对了,伤?刚才这侍女说他流血来着,银叶没看到伤口,哪里流血?   他正这么想着,怪事突然出现了,那几乎已经没有一丝儿热乎气儿的大少爷,左边眼角突然淌出一道鲜红的血。   血流顺着眼角缓缓地留下来,流过他精巧的耳垂,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华贵的枕头上。   银叶呆住了,他这才发现那枕头之上有一片暗红的印迹,看来之前已经流过许多次。   那侍女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恐怖事儿,为大少爷擦了几次血已经擦得她面色发青,她憋住一声尖叫,抖抖索索地执了一块儿新的绢帕,抖抖索索地要上前去擦。   银叶看她可怜,决定放她一马,遂换上严肃的表情,大声喊道:“别动他!”   说这话的时候,大少爷右边眼角的血也已经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银叶还是因为大少爷,那侍女吓的一个抽搐,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   这次还真让他给来对了,银叶心里叹一口气——这大少爷不是将死之人,而是已死之人。   这种情况他以前也见到。人死之后,多数的人的魂会变成魂烟散出来,直接上路;不幸运的魂会被恶鬼碰上,若被鬼咬死,也就化成鬼,要在十八层地狱转一圈儿再轮回;最幸运的魂会回身体里面转上一遭,时间短的成了回光返照,时间长的没准儿还能救活,再活上几年。大少爷就是回过魂儿的那一种,但是他的魂儿现在,进不去也出不来,于是变成魂血,从身体里流出来。   可是为什么是从双眼里流出来呢?而且,他的魂儿为什么进不去呢?   银叶眼睛一撇,眼光扫到墙角的一团白色的衣物——哎?怎么这么眼熟?他突然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飞快地跑过去,捡起那团衣服,一点一点地仔细扒拉,果然……衣服腰间的位置印了两个鞋印。   银叶看着两个鞋印,感觉就像兜头浇下了一盆狗血,然后狗血又被冻成寒冰,毛骨悚然。   原来这大少爷是——昨天早上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乱葬岗上,压在他身上的那位仁兄。   银叶隐约记得,帮他翻身的时候,踢过他两脚。   被挖去的双眼,不完整的魂魄,山中树丛飘过的白影……   银叶后背一麻,差点儿和那侍女一样瘫坐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呼~小受终于出场了,不过……第一章乱葬岗上其实也算出场…… 不过要他开口说话,再等等,等等……   ☆、三场法事   还魂和诈尸有什么区别呢?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   但是如果你帮那尸体正过骨,翻过身,还捡了人家的半缕魂,过了两天,还能再见面,呵呵。   银叶拔开僵硬的双腿,飞一样地跑了出去。   .   银叶飞一样地跑出去,谁拉都拉不住。   德祐老伯拉不住银叶,遂转过身来劈头骂那侍女:“你为何不把大少爷回来时的衣服收好?跟你说要小心注意,如此马虎,以后怎么伺候少爷!”   那侍女估计这辈子都没受过这几天这么多的惊吓,她心里也委屈难过。先是大少爷莫名其妙失踪,再是昨天早上大少爷满脸是血地倒在门口,然后是昏迷不醒两只眼睛不停流血,老爷一直不敢找郎中来瞧,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夫,两句话没说完就给吓跑了,别说“以后怎么伺候少爷”了,看那大夫吓人的表情,都不知道大少爷还有没有“以后”了……   那侍女的眼泪,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德祐老伯叹一口气,回身看看床上的大少爷,也红了眼眶。   银叶这般反应,让他们一致认为自家少爷是真没救了。   .   银叶一开始确实是被吓跑了,但是他总归也是见识过几次诈尸的灵师,最开始的惊讶过去,便不再害怕了。他现在想找殷老爷确认一下情况,既然这大少爷就是乱葬岗上那具被挖眼的死尸,他又是如何回来的呢?如果大少爷真的是自己回来的——   那他就能确定这大少爷就是昨天在山上树丛中飘过的那白影,说不定……还代替自己,被那两位追贼的汉子追杀来着……   说不定殷秋山难以启齿的地方就在这里——原本失踪的儿子满脸是血地自己回到了家里,事发诡异,谁都不敢给这样的人治伤。不过银叶恰巧敢,他还恰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魂回不去,是因为那本身就是残魂,另一半儿在银叶手里呢!   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银叶把那一半魂取出来还给大少爷,让他顺利还魂;二,把他身体里那一半魂也拉出来,直接送他上黄泉路。   不过要取大少爷那里的魂,就得把大少爷再杀一遍,要取他自己这里的魂,就得找到往生镜。往生镜可以借用阿萝的“麻籽儿”来代替,但是要硬生生地从大少爷身体里取魂,银叶可下不去手。   他这样想着,茫然停下了脚步,这只魂情况诡异复杂,估计要回去和阿萝商量一下。不过有一点,肯定是不用和阿萝商量的,那就是:   肯定得骗点儿银子到手。   所以他决定先去找殷秋山谈谈条件,再考虑剩下的问题。   银叶抬脚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嗯,最现实的一个问题来了:路怎么走?   正当他傻了吧唧地站在错综复杂甬路上发呆的时候,德祐老伯从后面颤巍巍着小跑过来:“钟先生,我带你去见老爷。”   .   还是刚才的厅堂,殷秋山不可思议地盯着银叶的眼睛,看着他平静地将长子殷淮安神秘离奇的行踪说了个清楚,殷老爷本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这个钟大夫料事如神,他现在对于眼前钟之遇的什么魂啊,鬼呀,附体呀,驱邪呀之类的说法,竟然有几分相信了。   殷淮安的行踪,都是银叶推测出来的,没想到猜中了,于是他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把一个隐匿于俗世,通晓天机的神棍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殷秋山还是顾及殷府的面子,他装着勃然大怒的样子,口口声声喊着“荒谬至极”、“满口胡言”、“歪理邪说”、“赶出去”之类的话。不过,他□□脸,最后还是得由德祐叔站出来唱白脸,劝他不要动怒、值得一试、总归没有坏处、虽不可尽信但不得不信……之类的话。   最后殷老爷勉强答应,要隐秘地为儿子做三场法事。   为什么是三场呢?   因为银叶要三笔钱。第一笔钱存给自己,第二笔钱赎阿萝出来,第三笔钱,他要开建一间药堂,给小鬼一个可以落脚的,还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   银叶走出殷家宅址,看见小鬼仍然抱着那竹筐,倚着殷府门口的石狮子,正在一点一点地认真翻捡那竹筐中的药材。   银叶要求的负责保护小鬼的殷家护卫,就无聊地站在石狮子的另一边。看见银叶出来,那护卫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自行回到府中。   银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小鬼背后站了半晌,把掌心放在他的头顶。   小鬼转过头来看见他,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什么药材的须子,腆着脸冲他咧了咧嘴巴。   银叶的心里有些心酸。   他知道小鬼为什么那么抗拒进殷府。   从小没爹没娘,孤身一人在街头混迹长大,小鬼长到十三岁,估计从来没有跨进过哪一家的门槛,勉强住过的能称为“房屋”的地方,估计也就只是钟之遇的茅草棚。考究体面的殷家大宅,在他看来好比皇宫内院,是看一眼,想一下都会自卑胆怯的庞然大物。   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银叶也没有爹娘,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但是还好,他有老阎、七枝、阿萝、阿华他们,还有小桃姐,从小就宠着他。阳命台的灵们都在煦爷爷的照相馆里落脚,他算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   所以他也要给小鬼一个像样的家。   .   银叶看看天上的太阳,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银叶从小鬼怀里把竹筐拎出来,拉着他的手去找饭吃。   可是银叶一摸身上,还剩下三个铜板。   他心里面咆哮了半晌:刚才在殷府为啥没有讹点银子出来,再不济,偷两块糕点,也比这个强啊!   小鬼看到先生抿着嘴僵着脸瞪着手中的三枚铜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之后,里面是块拇指大小的碎银子。   小鬼捧着布包小声说:“先生,我们就这点银子了,您省着点花。”   好家伙,钟先生看来是个花钱不眨眼的主,所以才会让小鬼替他管账。   银叶的眼睛一下子被银子点亮,他抓起那一块银子,问小鬼:“你知不知道怡红院的姑娘多少钱一位?”   小鬼白了脸色,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银叶:“先生,我们这两天可是没有一文钱的进账,拿这三两银子为琳琅姑娘赎身定然是远远不够——”   “谁说要拿这银子给琳琅赎身了,小爷带你去吃顿好的。”   小鬼问:“去哪里吃饭也用不着这么多……”   小鬼话没说完,就被银叶打断了,因为银叶看见,有一个女人从远处街角那边跑过来,看上去像是径直冲他来的,估摸着是寻他看病拿药的人。   银叶问小鬼:“她是谁,你认识不?”   小鬼答:“这不是街口买豆腐的林二娘么!常来拿药的,先生,你没看清么?”   银叶心里暗暗叫苦:他哪里会开什么药呀?为了不祸害人,他还是跑路为好。   那女人在他身后叫着“钟先生,钟大夫——”,可是银叶只能装作没听见,拉着不情不愿的小鬼径直进了怡红院。   女人追到怡红院门口,呆呆地看着扭着腰迎出来的老鸨,亲昵地为钟先生摘下身上的竹筐。   于是,这该死的三两银子,为坊间流传着的钟先生的故事,又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   银叶不是来泡妞的,他是特地来找阿萝学习的。他明天要去殷府做法事,但是这装神弄鬼的功夫,他是远远比不上阿萝。   要说引魂,阿萝的业绩最棒。曾经有一段时间,阿萝在三个村子之间跳了半个月的大神,被五六百村民称作“半仙罗婆婆”。引魂反倒成了副业,光是为人驱鬼渡劫,阿萝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次大少爷的事情,银叶自己真拿不准主意。   要让他活,就得借阿萝的手把那一半魂魄从自己那里拿出来,要让他死,也得先把他弄醒,再让他自行了断为好。银叶可做不来这杀人的事情,虽然这少爷已经死过一次了。   .   银叶走进阿萝的房间,看见阿萝将身子歪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媚笑着坐在一桌珍馐美食前面,拿一缕轻纱缠在手上,妖娆地招呼他。   奈何银叶心里的阿萝,还是那个顶着黑眼圈,瘦小枯黄的疯丫头。   老鸨笑得浑身的花儿都在打颤,她一边向银叶抛媚眼,一边嘱咐着阿萝:“钟公子特意来看你,还带了三两银子做见面礼,琳琅今日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小鬼忍受不了她尖细的嗓子,窜到银叶身前,把耳朵紧紧贴在他腰上。   银叶刚来这里,还搞不清物价。不过看老鸨高兴成这个样子,他心里想:这三两银子竟然这么贵重,三两银子……不会是钟之遇和这小鬼头的全部身家吧……   他这样想着,有些歉疚地看了看扒在自己身上,噘着嘴皱着鼻子的小鬼。   这孩子怪可怜见的,要小鬼掺和阳命台和往生镜的事情,真的是为难他了。   老鸨笑了一会儿,看见银叶眼神不悦,脸上换上了“不打扰你们”的了然的笑,她转身出去,银叶赶紧插上了门。   阿萝立刻厌恶地把缠在身上的罗纱甩开,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大步走到小鬼的身前,把他的脑袋从银叶腰间掰下来,捧着他的脸蛋在手心里仔细端详:“哟,这是谁家的孩子?”   小鬼对于怡红院的姑娘本来就没什么好感,他挣扎着偏过脑袋,努力避开她的眼睛,惊慌失措地喊“先生”。银叶却只是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径直走到墙边,从架子上执起一只灯笼,从怀中摸出那一截灯芯塞进去,笑眯眯地对小鬼说:“乖,给你看样东西。”   银叶点亮灯笼,柳苗就幽幽地从灯笼眼儿里钻出来。   柳苗细声细语地叫到:“银叶哥,有什么事儿?”   银叶指着靠在门边的阿萝,对着空气中的柳苗说:“把你也叫出来,是有个事儿要和你们几个商量。”   阿萝挑眉,一根白嫩的手指指着小鬼的太阳穴:“我们几个是几个?这个小鬼也算上?银叶,你难不成要和这个小鬼挑明?”   银叶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们,感谢你们的支持!泥萌觉得我有写的不好的地方多多建议哈,新作者还需要多学习,不玻璃心,欢迎吐槽~   ☆、还是活着好   “银叶”这个陌生的名字一出来,小鬼有点懵了:什么银叶,这不是他的钟先生吗?   阿萝也有一颗名为“麻籽儿”的珠子,和银叶的往生镜一样,是用来引魂上路的,就是小了点儿,只有麦粒大小。阿萝见银叶一定要让这小鬼也知道内情,遂从荷包里取出“麻籽儿”,用两只手指头捏着,摆在小鬼的一只眼睛前面。   阿萝另外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小鬼的肩膀。   果然,小鬼一个箭步想要窜出去,被阿萝使劲儿摁住之后,就一个趔趄,径直往地上栽。   阿萝感觉手底下一紧又一松,她赶紧把麻籽收起来,另外一只手从小鬼的咯吱窝下面穿过去,两只胳膊一起架住已经瘫软下去的小鬼。   她无奈地抬头看银叶:“你看,吓着孩子了。”   银叶把小鬼从地上抱起来,在桌子上坐好,柔声道:“乖,先吃饭。”   小鬼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地板,突然一把抓起盘子中的东西,稀里糊涂地往嘴里塞,胡乱地塞了一通,他抬起头来看着银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鬼大哭着,含糊不清地喊:“这是什么呀?钟先生……这都是些什么呀?”   银叶看着小鬼糊满鼻涕眼泪的脸,摸着他的头发,继续柔声道:“我其实不是钟先生,但是我也不是坏人。”   他指指阿萝,又指指飘在灯笼上方的柳苗:“我们不仅不坏,而且还不是人。”   .   麻籽和往生镜虽然长成圆圆的珠子的样子,但其实都是一面镜子,能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的镜子。   小鬼看到的景象,就是他认识的钟先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手中还提着一个飘出凝成人形的绿烟的灯笼。紧接着,那个人就开始向他讲一些闻所未闻的稀奇故事:什么魂啊灵啊,鬼呀怪呀,珠子呀,上路呀,阳命台呀,阴违司呀,他全听不懂。后来他终于听见一个想听的词:钟先生。   银叶安慰到:“老阎一定把你的钟先生照顾的很好的,等我走了,他就回来。”   小鬼哭着问:“谁是老阎?”   “也是个好——好吧,他也不是人,但是不坏。”   “那你怎么不快点儿走啊?”   银叶说:“……我还有事。”   小鬼的鼻涕眼泪流的更凶:“呜呜呜……你的破事儿什么时候办完……”   柳苗皱了皱她的柳叶眉——她嫌这孩子太没礼貌了些。   “……等我找到往生镜。”   “那你什么时候找到往生镜?”   银叶叹了一声:“小鬼,咱们得先把大少爷的病治好。”   .   听到“大少爷”三个字,阿萝眼睛一亮,眉毛眼睛嘴巴全弯起来,脸上露出猫见了耗子一般贪婪的神情:“大少爷?哪家哪户的大少爷?”   阿萝小看了银叶,她没想到银叶能够这么快就傍上一个“大户人家”。   银叶却没那么高兴,反而有些垂头丧气:“中街殷府的大少爷。”   阿萝兴奋地一跳老高:“殷家!银叶你傍上大佬了。”   银叶愁眉苦脸地把大少爷的身体情况说了一遍,征求柳苗和阿萝的意见。   “你们说,他是活了好,还是死了好?”    她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毛,这个选择确实比较棘手。   阿萝说:“活了好,谁也下不去手杀一个人,总不能让他自己动手。”   柳苗说:“死了好,他本来就是死的,那一半魂进不去,被鬼碰见就危险得很了。”   阿萝说:“还是活着,他要是死了,我们再去哪里寻这样肥的一条财路。”   柳苗说:“死了干净,他眼睛没了,还魂的过程又拖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活了也长不好了,得瞎一辈子。”   阿萝又瞪起她的眼睛:“嘿,你个小丫头片子,敢跟我顶嘴了!”   柳苗是银叶的手下,辈分比阿萝低一级。官大一级压死人,柳叶被她这么一嚷,吓得在空气中抖了两下,不说话了。   得,一比一,银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鬼哭了好一会儿,没人管他,他就呆呆地坐在桌沿上,努力地理解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突然听到银叶问他:“小鬼,你说呢?让他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谁?”   “就刚才那家的大少爷。”   “殷家的大少爷要死啦?”   “呃,算是还没死透,剩一口气……”   小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当然是活着好!先生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银叶扶额:“但是……死了也有死了的好处,比如说他不再受病痛折磨……呃,这么跟你说吧,你看我死了十多年了,这不也过的挺开心。”   小鬼用看鬼的眼神看着他:“你当初又没得选。”   银叶被他一句话堵住了:也是,他当初没得选。   别人把死后的世界说得再天花乱坠,活着的人也没亲眼见过,毕竟活得好好的,谁又想死呢?如果哪天见了一眼,看见死后的世界确实是好,也活不过来了不是?   选择这种东西,本来就有限,所以要为别人做选择,才那么难为情。   但是银叶在心里默默投上一票:三比一。   他决定让大少爷活着,活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的了。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殷府就来了一辆马车,候在城郊的破草棚跟前。   银叶刚睡醒,揉着眼睛从棚子里面钻出来打水洗脸,被这个阵仗吓得醒了盹儿。   马车旁边站着管家德祐老伯,两只手揣在袖子里,恭敬地欠身:“今天第一场,老爷叫早早来这里候着,好请钟先生过去。”   银叶明白,殷家此举是为了防止他走漏了风声。钟大夫在民间百姓当中还是有几分名气,泄露了行踪,总有人会发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两天坊间流传的“钟先生的风流韵事”就是一个例子。殷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大户人家的丑事被这些小老百姓知道了,更不得了,殷老爷可不能冒这个风险。   既然人家是用“请”的,他也得做出来个样子。银叶把小鬼从被窝里面拽出来,慢悠悠地打水,又慢悠悠洗完了脸,挑了一件最白的衣服,系了一条有些飘逸的发带,好让自己显得有些仙风道骨,他左手背上药箱,右手拉着小鬼的手,施施然上了马车。   这次小鬼没有被阻拦,显然,银叶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银叶他们这次虽然是被轿子抬进殷府的,却是从后门。尽管是从后门进的,小鬼也还是有一万个不自在。其实银叶也有一点不自在,他和殷老爷一样,也觉得这是一件挺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虽然是来救命的,但毕竟也有坑蒙拐骗的成分在里面,何况他的初衷,本就是骗一骗殷家的银子。   他思考了一路了,究竟要向殷秋山要多少银子为好。他知道殷家财力甚剧,但是不清楚根底,究竟多少才能既不让殷老爷生气,又能足够赎阿萝的身呢?   .   进来之后,那诡异的感觉又来了,昨天回去后他想明白了,他之所以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是因为大少爷的半缕魂儿在他手中。所以他上次来的时候他被大少爷的半缕魂儿勾着,一直心不在焉。今日他倒是有闲心欣赏欣赏这园子了。   殷家大宅修得很是讲究。大部分的建筑都是对称的,不偏不倚,中正阔气,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檐角栏杆,游廊拱顶上面的绘画和浮雕都是精致非常,湖泊呀,假山呀,花草呀,石桥呀这些应景的东西一样不少。   殷府内除了会客的厅堂和客房之外,还另有四处独立的院落,其中一处是殷秋山和夫人的,其余的都分给殷家的少爷小姐。   殷秋山一共有三个子女,大少爷殷淮安,二少爷殷淮远,三小姐殷淮宁。大少爷名淮安,字念臣,据说自幼体弱,年纪轻轻地落了一身的病根儿,一直将养在高陵城,被殷老爷和殷夫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放在手心里宠着。“安”字是殷夫人从庙里求来的,只为长子身体健康,平安无虞。“念臣”则是御赐之字,以表示对殷家的感念之情。   二少爷淮远和三小姐淮宁是一对龙凤双生兄妹,殷家为之分别取“宁”、“远”二字,是取自当年御赐的“宁远”之候位,以表示殷家不忘圣眷恩隆。二公子淮远字“穿云”,从名字中,可以看出殷秋山在二公子身上寄托厚望,故而二公子殷淮远现在一人住在北都柴郡的殷家宅址,一人打理着江北的生意。三小姐殷淮宁据说在江南游山玩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只有大少爷一个人和父母住在一起,他虽是长子,殷老爷却没把一点儿家业交给他打理,说是怕累着他也罢了,奇怪的是连亲也没有给他说一门。   .   这些事,一半是阿萝打听来的,一半是德祐叔告诉他的。   这次带路的除了他们熟悉的德祐老伯,还有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比小鬼大一点,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银叶认出他就是刚才驾车的车夫。德祐老伯一直在和他讲大少爷的事情,而那年轻男子却一言不发,走路却很是僵硬。   银叶有些奇怪地多看了那男子一眼,遇上银叶的目光,那人却慌忙低下头去。   ☆、半只鬼   他们绕了几个弯,沿一条卵石小路走了一会儿,进了一个月洞门就是大少爷的院子。   “大少爷的院子”就像是从一片绿色的植物中长出来的一样,院子不小,但是种满了各种银叶不认得的植物,这个大少爷看上去不爱花,只爱叶子,入目高高低低绿油油的一片,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点缀。   沉重压抑与生机勃勃结合在一起,矛盾而别扭。   银叶走进大少爷的屋子的时候,已经大致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这少爷,看似被父母偏爱,实则被殷家冷落,生在这样的人家,不知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   大少爷的房间已经按照银叶之前说的布置好了,一条长长的桃木案子,除了几样供品,稻米、黄豆、朱砂、白蜡、毛笔、铜钱、桃木剑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摆在上面。银叶把装大米和装黄豆的罐子塞在小鬼的怀里,装模作样地从怀里掏出一卷长长的符纸,撕了两块儿下来,抄起毛笔蘸了朱砂就开始往上面瞎画。   他点了两个红点儿,转头看见那古怪的小侍卫还在门口愣着,严肃地说到:“愣着干嘛呢?神灵要来了,还不快退避?”   那侍卫面色有些苍白,嘴唇抖了两下,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   .   小鬼其实也被这装神弄鬼的一套吓住了,他左胳膊抱了一罐黄豆,右胳膊抱了一罐大米,也白着脸,战战兢兢地站在案子旁边,不敢动地方,那侍卫一走,小鬼就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才能……把神请进来?”   银叶用心地在手中的黄符纸上画了好几朵小花儿,漫不经心地说:“昨天不是和你说了,世界上没有神,只有人、魂、灵、鬼。”   小鬼不解地看了看自己怀中抱着的驱鬼的东西:“那咱们来这儿,干什么呀?”   银叶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当然是来骗钱。”   “……”   “顺便,为这少爷引一引魂。”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大少爷的床前,一把掀开了被子。掀开被子还不算,又一把扒去了胸口的衣服。   小鬼羞愧地大叫一声,看着先生在殷少爷白皙细腻的胸膛之上又摸又捏,上下其手。   .   银叶没工夫搭理小鬼,他集中精力地控制着手中的魂魄,摸他也是没办法的事,银叶收魂只能用一只手,因为魂索的出口是右手掌心,所有的魂儿只能从那一个地方进一个地方出。   这得亏是他来了,七枝的魂索在脚心,要是让七枝来,不得先上来踹他几脚?   银叶拿来了阿萝的麻籽,准备把手中的那一半魂还给大少爷。这样他的魂补齐了,说不准就能顺利回到身上去。   虽说魂魄在外面耽误这么长时间,眼睛上的伤应该是长不好了,但是魂血止住了,也就不会吸引什么恶鬼,大少爷就能醒过来,不会是现在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   银叶心里夸奖自己:钟先生说得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但是银叶摸着摸着,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极其难看。   大少爷的胸膛冰凉刺骨,皮肤也没有了弹性,死气沉沉一点儿生机都没有,但是这都是正常的事情,没有还魂之前的尸体就是这样的。诡异的是,银叶在他身体中仍然感受不到一丝丝魂灵的气息,但是他却能感觉到,里面不是空无一物。   也就是说,魂已经不是魂了,银叶用灵索感受不到的存在……   那一定就是鬼了。   糟了,彻底糟了,这下再也还不了魂了,那另外一半魂,死透了。   魂死则为鬼,一般的魂,要不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或者有强烈的怨念,都不会轻易化鬼,除非是被其他的鬼咬死了。   银叶后悔昨天没有给他贴一道符,这下好了,魂血流了着一天一夜,终究还是引来了不知道一只还是两只恶鬼,把大少爷的魂给咬了。救人果真不是那么简单的,柳叶说得对,不管哪朝哪代,阳间游荡的恶鬼都不会是吃素的。   银叶在心里破口大骂,这饿鬼饥不择食,连只剩下一半儿的魂都吃!   这下好了,大少爷只剩下一半的魂儿在鬼肚子里面走了一遭,出来后,也变成鬼了!   .   问题是,大少爷一半是魂,一半是鬼,想要再拼起来塞回身体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不可能了!   问题是,他是阳命台的灵师,从没抓过鬼,也不会抓鬼!   问题是,他救不活大少爷,怎么好意思再拿殷家的银子!没有银子如何赎阿萝出来!没有阿萝他如何去找往生镜!没有往生镜他如何回去!   银叶这样想着,心中充满哀戚,难道只能把阴违司的鬼差们叫过来收了大少爷?可是那另外一半魂儿怎么办?难道他要找一只恶鬼,亲手把那缕残魂塞到鬼肚子里,然后再把两半儿鬼拼整齐了送到地狱里去?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又回到了他原来纠结的地方——又变成是他亲手把大少爷杀死啦?   银叶的右手握了握,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从没有处理过一半魂一半鬼的情况。这样特殊的情况实在是闻所未闻,根本没有先例。   .   小鬼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只看见先生摸着人家的胸口,越摸越起劲儿,一边摸着,脸上的神情还千变万化。小鬼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他现在才彻底地相信这个人不是钟先生,而是叫“银叶”的那个不是人的东西,因为,先生绝不是个断袖!就算是,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竟然当着他的面……毫无节制!如此乱来!   小鬼越看越气——岂能任由此人损毁钟先生的清誉!   他也顾不上害怕什么鬼呀神呀的了,把米罐和豆罐狠狠往地上一摔,气冲冲地向着银叶走过去。   银叶的心神被“砰、砰”两声巨响拉了回来,他将目光从大少爷的胸口上移下来,眼神失落地看着地面,他一把拉住冲过来撞到他怀里的小鬼,十分难过地说:“小鬼你别害怕,不是神来了,是鬼来了。”   小鬼止住脚步:“你说什么?鬼?”   银叶看到散落一地的大米和黄豆,叹了口气:“小鬼,你帮我把这东西铺在地上。”   .   银叶坐在桃木案子上,两只腿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少爷安静的睡颜,心中充满愧疚。   这么漂亮的大少爷,魂儿肯定也不难看,要是好好修炼修炼,没准儿以后就是阳命台的颜值担当。现在竟然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变成了鬼,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去受苦,他又是一劈两半之后拼起来的一只弱鬼,不知道灰飞烟灭之前,能不能熬过十八层地狱的酷刑。   魂入忘川,鬼进地狱,之后才能轮回。六道轮回之外的东西,最怕的一个词儿叫做“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好像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了,就是让阿萝尽快把苍野叫过来,阴违司的都对鬼比较熟悉,或许还能想到其他办法处理他手中的那一半魂。   可是按照苍野的性子,一定想都不想就给他抓起来,扔到地狱里去。苍野做事,只选择最省事儿,最简单的方法。   银叶愁啊,他已经磕了半斤的瓜子儿了,还是没能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   小鬼和他并排坐在桌案上,果盘里的其他东西都被银叶吃完了,只能一起嗑瓜子了。   因为断袖的事情,小鬼对银叶耿耿于怀,但是他能不被殷家的人赶出去都多亏了银叶,所以只能听话。把米和黄豆撒了一地之后,他又帮着银叶用白蜡烧了几张符,拿着桃木剑挥舞了一阵。不过他挥剑的时候念的却不像是咒,听上去是:“我也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但是鬼啊鬼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小鬼问银叶:“嗳,刚才你说,鬼来了,什么意思?”   银叶含着瓜子皮说:“大少爷这回真死了。”   “……你昨天不就说他死了么……”   “死了不算啥,死人的事儿好办。”   “但是他现在变成了一只鬼。”   听到这句话,小鬼缓缓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上面铺满了驱鬼的粮食。他声音有些发颤:“所以咱们做的这法事,其实是用来对付大少爷的?”   呃……倒不是对付,银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此事,不过小鬼的话提醒了他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现在要愁的不仅是大少爷,他还得愁一愁自己:他要如何向殷老爷解释此事,他对人家说,做的是为大少爷驱鬼的法事,可是现在倒好,大少爷自己变成了一只鬼。   不,半只鬼。   ☆、诈尸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屋子里面只有规律的,清脆的磕瓜子的声音。   半个时辰过去了,银叶没想到任何办法。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银叶估摸着到了出去交差的时间了。   银叶把剩下的瓜子装到自己袖子的兜里,叹了口气,他没想出什么办法来,今天就先编一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是,突然间——   规律的“咔嚓嚓”声中,开始出现了一丝不规律的声音。   除了嗑瓜子的声音,屋子里面原本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现在竟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两个人嗑瓜子的声音突然停了,瓜子皮儿从银叶大张的嘴里掉出来,“哗啦”一声,小鬼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   那突然传来的不规律的声音,竟然,是大少爷的呼吸声!   银叶反应了两秒,快速从桌子上一跃而下,直接扑到大少爷的床边,他一把丢掉手中的瓜子,动作麻利地捋起袖子,右手张开五指,猛地往大少爷的胸口上一摁!   他的灵索探进去,拼命想要把那半只鬼揪出来,但是已经晚了!大少爷的呼吸声渐渐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凌乱!   银叶急的要哭的时候,他的胸膛却一下子平静下来,呼吸慢慢地均匀了,惨白的面容恢复了几分颜色。紧接着,他发青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两下,长长的睫毛竟然也颤抖了两下!   这下银叶更要哭了——大少爷活了!   殷淮安的身体原本是冰凉没有一丝热气儿的,这不奇怪,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具尸体。但是现在银叶紧紧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是人体的温度。   殷淮安的睫毛抖了好几下,眉心微微簇了簇。随着这一动,完美精致的眉眼像解了封印一样,散发出更加生动的美丽。很快,他眉头又舒展开,这一下,更是漂亮的了不得了,因为他直接睁开了眼睛!   这下银叶真的哭了——大少爷醒了!   .   小鬼还坐在桌子上,看见殷淮安眼睛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吓得一动也不能动,索性直接从桌子上面栽了下来。   昨天银叶讲的那个世界,小鬼不是很懂,但是他隐约听见了——殷家大少爷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殷家大少爷诈尸了!?   .   银叶脚下是吓晕的小鬼,手下是大少爷的胸膛——均匀起伏的胸膛。   殷淮安一双眼睛不大,但是狭长而凉薄,一束阴冷的光射到银叶的眼睛中,银叶瞬间起了一身冷汗,猛地把手从他的胸膛上拿下来,一把拖住小鬼迅速后撤,“咣当”一声,桃木案被银叶大力撞倒,上面的东西嘁嚓哐当地掉了一地。   银叶不知道怎么对付鬼,只能慌乱地从地上捡了那把桃木剑,胡乱地挡在胸前。他见过依附在活人身上的鬼,却没见过进入到尸体中的鬼,还是不完整的一只鬼,进入到了不完整的一具尸体当中!   他手中殷淮安的那一半魂已经虚弱得没有意识,不能凝型,但是依附在尸体中的这一半鬼竟然还有能力苏醒过来,这真的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银叶清楚记得,殷淮安的眼睛被挖走了,但是现在,他明明还能从眼睛中射出寒光!   一身冷汗还没退去,又一身冷汗冒出来。   .   殷淮安低头看了看银叶在自己胸口用力按下的掌印,手肘吃力地撑着床边,缓缓地坐起身来。他刚坐起来,就被桃木桌倒地的声音惊到了,他闷吭一声,单手抵住太阳穴,皱着眉头向床内侧歪过身子去。等声音消失了,他才回过头来,慢慢正起身体。   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和刚醒的样子,判若两人。   白色的薄衫半敞着,几缕墨色的长发随着他转身的动作从肩头垂下来,衬得他胸口的皮肤更加苍白。他一只手还搭在太阳穴上,苍白修长的手指掩住了右半边的侧脸,只见他左眼眼球微微转动,迷茫地看向银叶二人的方向,随即,他整张脸都侧过来,他慢慢移开右手,那手掌之下的右眼却是毫无神采,光芒尽失,就像是——盲眼……一样。   他的左眼也只是在一瞬间闪露了情绪,很快也黯淡下去,变得和盲眼一模一样了。他笔直坐着,看向银叶的方向,两只眼睛却虚无空旷,如一潭死水一般寂冷。   银叶看得呆了,瞬息之间,殷淮安的眼神几番变换,诡异至极。不知怎么地,银叶脑海中又浮现那天晚上,那尸体上左右眼的两个血洞,顿时毛骨悚然,手中的桃木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没想到桃木剑一落地,殷淮安身体一震,突然弯下腰去,单手抵住额头,皱眉,嘴角抽搐一下。   银叶突然想起来,鬼是害怕桃木的,他现在虽然不是一般的鬼,但应该也是害怕桃木的。   银叶赶紧把木剑从地上捡起来,在手中攥紧,紧张地盯着他。   殷淮安的手从额头上拿下来,规矩地摆在身前,他仍旧拿一双空茫无神的眼睛对着银叶,缓缓开口道:“这位客人,有何贵干?”   他的房间一片狼藉,地上撒着黄豆米粒,空中挂着符纸幡帐,桌椅翻倒,杯盘碎裂,他却像睡过寻常的一觉醒来一样,悠然而慵懒地问站在自己房间中的陌生人:有何贵干?   这人真是有病。   或许——   银叶大着胆子蹭到他的身前,举起手来在殷淮安的眼睛前面晃了晃,他的眼睛不动,眼神不变,仍是空茫无神。   ——原来真的是彻底瞎了。   但是为什么有人发现自己瞎了之后,会这么淡定呢?银叶皱着鼻子端详他的脸,不得不说这殷淮安,还真的是……好看。   .   银叶凑得极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这时殷淮安突然开口道:“我……还是能够看到一点人影的,阁下是敌是友,究竟想……”   银叶有些尴尬地咧咧嘴,摸着鼻子后退两步。   却突然看见小鬼颤抖着双腿和双臂从地上爬起来,嘶声喊道:“鬼啊——有鬼啊——”   银叶在心里暗骂一声,急忙跑过去捂住小鬼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喊什么,把人喊来咱俩就惨了!”   但是银叶着急制住小鬼,手中的桃木剑就又没握住,又是“咣当”一声,木剑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   殷淮安身体又是一颤,他声音低弱地说:“阁下能不能……把那东西拿稳,别再……掉了。”     .   银叶这边顾着安抚小鬼的情绪,没有搭理殷淮安。   眼泪变成一条小河从小鬼紧闭的眼睛中流出来,小鬼呜咽着对银叶拳打脚踢,挣扎着要跑。   殷淮安也被小鬼的叫喊声吓了一跳,他才发现屋子中还有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听见哭声,他试探地问道:“他哭什么?他说的是什么?什么有鬼……”   银叶心里骂道:就是你这个死鬼……   小鬼这一叫,果然叫来了人。外面有人敲门,是德祐老伯的声音:“钟大夫,里面出了什么事,老爷叫我来看看。”   不知道殷淮安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银叶也来不及去猜想他的心思,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殷老爷糊弄过去。要是殷老爷知道自己儿子变成了一只瞎鬼,别说银子了,他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手捂着小鬼的嘴巴,另一手手指抵在唇边,向殷淮安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但是转念又想到殷淮安看不见东西,遂小声对他喊了一句:“别出声!”   殷淮安竟然听他的话乖乖噤了声,小鬼听见这一句,也奇迹般地不再哭闹,不再发出声音。   屋子里奇异地静了下来。   银叶开口打破了这寂静,他尽量把声音放稳,对着房门说到:“没什么事,孩子没见过这些东西,一时吓着了,不小心叫出了口,已经教训过了,大少爷没事,请老爷放心。”   门外德祐说到:“嗳,没事儿就好,钟大夫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银叶说:“东西都齐备着呢,一会儿就完事儿了。”   “那钟大夫继续,打扰您了。”   门外的人走了,银叶松一口气,一把放开小鬼,转身大步走到殷淮安的床前。   他气势汹汹,表情不善,开口就问:“大少爷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殷淮安被他一下子问懵了:“有倒是有……钟大夫您,受我爹之托,究竟在我这儿办什么事呢……”   银叶冷笑一声:“大少爷这话可问到点子上了,我也想知道我现在该办什么事儿呢?大少爷要不说说,自己个儿是怎么从城北的山上下来的吧?”   殷淮安眉头微挑,眼角一垂,嘴角往下一撇,没用眼神,也做出一个茫然无辜的表情:“钟大夫这是什么话,我一直只记得,在自己的房间内休息,哪里上过什么山?”   银叶本来想把事情都说出来,但是看他的表情,还真有点说不出口。   他心里甚至有些为他难受。   显而易见,殷淮安大少爷是被人偷偷杀害,残忍剜眼,最后曝尸荒野,只能做一只孤魂野鬼。   如果他自始至终都清楚明白,可是哪有人,知道被这样对待之后,还云淡风轻地说自己不记得呢?   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纯良无害的表情,是装出来的样子。   但是银叶不想点破。   他装着不去点破。      ☆、对付鬼   银叶盯着一脸纯良无害的大少爷,说不出残忍的话。   他歪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还能下床吗?”   殷淮安左右动了动身子,皱起眉来,无奈地摇摇头:“腿上使不上劲儿,不知是怎么了……”   殷淮安一只手已经像模像样地稍稍抬起了一点儿,显然是等着人去扶。小鬼心里还害怕,脚步抬了又落,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扶他起来。   银叶却挑了挑眉,语气随意而轻松:“既然如此,那少爷您要不就先在床上呆着,我今天先撤了,明儿再来看您。”     站在原地纠结的小鬼一愣,准备起身的殷淮安也一愣。   银叶漠不关心地问道:“少爷饿了吗,想不想吃东西?”   殷淮安摇摇头。   银叶更潇洒地往门外走:“那少爷就先安心躺着,好好睡一觉,等明儿早上睡醒了一睁眼,少爷就能在床边看见我了。”   殷淮安一头雾水的样子,想要再问什么,银叶却已经破门而出了。   出门前,银叶状似随意地把桃木剑往门口一丢,反手关上大门。   .   小鬼提着一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银叶屁股后面,走出一段距离,小鬼才一下子窜到前面去,深深呼吸一口,蹲在路边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银叶走到他面前,小鬼还蹲在地上,抬起脸问他:“你怎么让大少爷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躺着,咱们就这么走了?”   银叶瞥他一眼:“咱们不走,留在那儿干吗?”   小鬼眨眨眼:“那倒也是。”   “我又不是抓鬼的,我不会对付鬼。”   小鬼“哇呀”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他真的是鬼啊?!”   银叶冷笑一声:“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大少爷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小鬼哭丧着脸:“那怎么办啊?你又不会抓鬼——”   “你哭什么,我这不正在想办法!”   小鬼继续哭丧着脸:“那你把活生生的一只鬼独自留在房间里一天,他万一叫人,怎么办啊?”   银叶继续冷笑一声:“他要是真活生生的,那还难办了,可他偏巧是只死鬼,我还真能让他叫不出,动不了,迈不出房门一步。”   小鬼内心虽然不尽相信他的鬼话,但是看银叶嚣张自信的样子,终究还是心安了一点。   小鬼跟着银叶走了一段路,反应过来:“不对呀,他醒都醒了,你干吗不让他叫人?”   “他要叫了人,我们明天还怎么来?”   “啊?你明天还要来啊?”   “为何不来?我还想拿明天的工钱呢,现在咱们就去找殷老爷拿今天的工钱。”   小鬼闷头不说话了,为了怡红院姑娘,先生还真是不要脸。   过了一会儿,小鬼又问道:“你认识路吗?”   银叶脚步顿了顿:“不认识。”   .   知道银叶不认路,德祐老伯专门派人,在大少爷院子出口的那条小路的岔口等着呢。   银叶啧啧称赞:殷府真的是讲究待客之礼的大户人家。   来接他们的人是个小厮:“老爷让我带钟大夫去大堂相谈。”   银叶心情愉悦,得意地笑了笑,指着小鬼,对那小厮挑衅地问道:“能带着孩子进去吧?”   那小厮一脸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这个,钟大夫随意,自然……应该是可以的。   .   两个人一进门,殷老爷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徐声问道:“钟先生辛苦了,进展怎么样了,可还顺利?”   银叶提着半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中气十足:“一切顺利,大少爷中间醒了一次,但是——”,银叶想起了殷淮安那诡异的眼神,“眼睛似乎有些问题。”   “这样啊,不知德祐有没有和钟大夫提过,淮安的眼睛素来不好,旧日里,眼疾也时常复发。”   眼疾?殷家是多爱面子?连这个都瞒着不让外人知道,怪不得殷淮安醒来的时候,对自己的眼睛如此淡定,他应该是习惯了藏着掩着,为长辈们圆谎。   这下好了,殷淮安瞎了,责任也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殷老爷似是不想提眼睛的事情,岔开话题:“德祐中间去看了一次,说是里面——不怎么安稳,可有什么变故?”   银叶淡定地笑道:“哪有什么变故,法事嘛,驱鬼驱邪,不安稳才是正常的。”   他摸着小鬼的头:“我这孩子叫那一声正是因为——”   银叶神秘地咳嗽两声,凑到殷老爷的耳边,殷老爷本来身体笔直,神情绷得紧紧的,现在也不由自主地稍微弯下腰来,听得有几分小心翼翼。   银叶故弄玄虚:“——大少爷身上那东西出来啦,还不知道是什么,现在被我用符纸镇着呐。”   殷老爷语气有几分着急:“那为什么不速速将那邪物驱走,还留着它做什么!”   殷老爷一直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现在终于着急起来,银叶觉得挺有意思,这父子俩,都挺会装的。   “老爷不用担心,那东西跑不掉啦,我自有法子对付它。只是……与这非人之物打交道,颇费气力,一天之内怕是力不从心。所以还按照原来的计划,做三场法事,明天我再——”   殷老爷拍拍手,一个侍女端着托盘出来,红布掀开,一排白花花的纹银锭子就直接摆在银叶的面前。   “这三百两银子,是今天的见面礼,钟先生笑纳,还请先生明天继续光临寒舍。”   殷老爷是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哪能不懂他这点心思,钟先生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先给钱。   .   小鬼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大张着嘴,简直要对殷老爷顶礼膜拜,感激他的慷慨施舍,一掷千金。   银叶盯着那银子出了神,他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其实,他脑子中现在还是没有关于银子的价值的概念。但是想想钟先生这么多年只攒下了三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应该够多了,足够买下阿萝那该死的卖身契。   银叶伸手把失态的小鬼拽到自己的身后,脸上挂出得体的微笑:“老爷客气了,在下不才,承蒙老爷抬举,定当尽心尽力办事。只需要嘱咐下面的人,大少爷房间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房门也不能打开,任何人不得靠近院子一步。”   殷老爷想起钟之遇坐落在城郊的那破茅草棚子,客气地问道:“钟先生若不嫌弃,不如在寒舍留宿一晚,也可省去路上的奔波。”   小鬼环顾了一眼这“寒舍”,也想起了自家那破茅草棚子,偷偷拉了拉银叶的衣角。   银叶知道小鬼定然不肯住在这里,也客气地答道:“不给贵府添麻烦了,在下回去,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准备。”   虽然走的还是后门,但是银叶二人是被恭送出来的。   直到走出了殷府,小鬼才小心地抬头,鄙夷地看了先生一眼,暗道:先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大少爷软禁了。想尽办法挟持人家的少爷,红口白牙骗得人家的银子,能想出这么狡猾的阴招,这人真够损的。   不过他心里还是欢喜那三百两银子,虽然是骗人得来的不义之财,又不尽属于他,但是这么多银子,看看也是好的呀。   小鬼的小心思全表现在脸上,银叶扫了两眼,摇了摇头,心里暗叹:他们做人的,怎么就那么能装呢?   .   从殷府出来,二人直接去了怡红院。   银叶发现,要躲着来找他看病的人们,怡红院是个最好的去处。一提到琳琅姑娘,钟先生就不再是走街串巷看诊卖药的钟大夫了,而是风流浪漫情深不移的钟公子。   会看病的钟大夫对他们来说固然重要,但是有故事的钟公子,也是十分难得啊!   怡红院的人都知道,钟公子和琳琅姑娘之间的故事,所以钟之遇一进来,就有人领着他,径直到了琳琅姑娘的闺房。   银叶告诉阿萝,殷淮安变成了一只鬼。   不,半只鬼。   银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与阿萝商量,可是阿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人都十分头疼。如果听柳叶的话,早点送他上路,好歹人死了,魂还能活,现在倒好,魂死了,人却活了。   一具死尸,藏了半只死魂,为什么会活转过来呢?阿萝与银叶都和死人打了好多年的交道,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阿萝从沉默中叹一口气出来,问到:“你确定把他锁好了?别再跑出来,和外面的野鬼厮混在一起。”   “你放心,老阎教过我一点,我倒是知道鬼怕的是什么。我弄的地上全是豆米,天上全是黄符,门口还镇了一把桃木剑,他连床都下不了。”   阿萝:“干得漂亮。”   “不过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鬼。”   “你告诉他没有?”   “还没。”   阿萝又叹一口气:“唉,其实说不说也无所谓了,他早晚要下地狱的,你提前告诉他也没什么用,苍野就要来了,估计这次就直接把他抓走了。”   银叶一惊,“抓走”两个字撞在他的心坎儿上,他听着有点不舒服,毕竟——殷淮安,活生生地躺在那里,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会喘气儿的大少爷。   “苍野要来?什么时候?”   “估计就这两天了,你再糊弄两天,等他过来就好了。”   苍野是阴违司的,他们阴违司的都是鬼,应该会更清楚鬼的这些事儿。   但是阿萝也是刚刚才知道鬼的事情,苍野肯定不知道,他怎么不请自来呢?   银叶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冲着你来的,说不定,是要把你接回家去呢!”   银叶听她这样说,心里却没有感到高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   他还没搞清楚,殷淮安到底是不是一只装糊涂的鬼,他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到底是谁那么恨他?他原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还能不能……活下去?银叶突然之间想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嗯,好奇怎么了?这不奇怪,他手中还握着人家的半缕魂呢!   银叶这样想着,不由得低声嘟囔了一句:“如果,不下地狱呢?”   ☆、遇刺   阿萝没听清银叶嘟囔的是什么,大着嗓门儿问道:“什么?”   银叶看了小鬼一眼,小鬼赶紧小心翼翼地从药箱里面掏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   “当”的一声,银叶帅气地把那三百两银子丢在阿萝面前:“给你赎身的,够不够?”   阿萝看着亮闪闪的银子,眼中射出璀璨的精光,雀跃地叫了一声:“应该够了!”   没等银叶说话,她两只手捧着银子,径直冲了出去。   小鬼在后面惨叫了一声,还是没能阻止住飞身破门而出的阿萝。   小鬼叫喊的是:“我的银子!多了,多了——太多了啊!”   银叶眨眨眼,揪着小鬼问道:“多了多少?你知道,她那卖身契价值几何?”   小鬼可怜地耷拉着脑袋,声音沮丧:“我虽然没买过,但是见到过被卖的,就算行情再变,顶多,顶多五十两银子——”   银叶一把松开手,把小鬼扔在地上,转身就往门外冲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刚跑下楼梯,老鸨就快步迎上来,扭得花枝招展,笑得珠摇玉颤,她把又红又亮的嘴唇扯到最弯,满是皱纹的眼角要笑到天上去,说话的时候完全抑制不住声音中激动的颤抖:“钟公子富贵风流,为红颜一掷千金,琳琅真真是好福气呀,我这其他姑娘,都不知道该羡慕成什么样子了!”   阿萝低着头站在她的身后,此时稍微抬起眼睛来小心翼翼地看了银叶一眼,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讪讪地低下头去。   她也不知道她那一纸卖身契约,竟然只值五十两银子,怡红院当然不是什么多退少补的良心商家,三百两银子摆在老鸨面前的时候,看老鸨眼睛中射出来的精光,阿萝就知道——亏大了。   老鸨浑身上下都沉浸在天降横财的喜悦中,一把把阿萝推到前面去:“还不快去伺候钟公子,今日天儿晚了,就先还在咱们这儿歇息一晚上,明儿再收拾东西。”   阿萝被推得撞在银叶身上,她小鸟依人地倚在银叶的怀里,低头不敢看他的脸色。   银叶勉强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过誉了。”   .   阿萝出房间的时候风风火火,回来的时候蔫儿了吧唧地挂在银叶的胳膊上。小鬼看他俩空手回来,一个没忍住眼圈儿就红了,自己偷偷地在窗户旁边抹眼泪。   这下好了,三百两银子换了疯婆娘的自由身,一整天在殷家担惊受怕,到手的银子还没多模两下,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阿萝摆脱了琳琅的身份,却没了真阿萝的那一股疯劲儿,她低眉顺眼地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张薄纸,在手里展平了,放在桌子上。   银叶瞟了一眼,是那张市价五十两银子的卖身契。   小鬼还在静悄悄地抹泪,银叶也不说话,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来,到了该掌灯的时间,阿萝小心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开口问道:“今天晚上,咱们三个,怎么睡呀?”   说不心疼是假的,不过想到明天还能再去捞一笔,银叶也就不想再和她置气了,他从床上扯了两床被子,团成一团丢在小鬼的身上,叹到:“我们爷俩在地上睡。”   小鬼擦着眼泪一愣:哪里听起来——这么奇怪?   .   第二日天还没亮,睡在地上的爷俩早早地就醒了,殷府的人没法光明正大地到怡红院门口来接人,所以二人摸黑起来,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裳,拽着睡眼惺忪的阿萝一起,回到了城郊的茅草屋子里。   阿萝看到在绿树掩映下,阳光沐浴下,微风吹拂下,那破旧的茅草棚子,竟然觉得比任何一处院落,都更有家的味道。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城郊的新鲜空气,突然觉得银子花的一点也不冤枉——真是千金难买自由身啊!   不过三个人还没来得及在自家的草席子上面躺一会儿,外面就传来马蹄声。   小鬼沮丧地软倒在床上,打了个滚儿,不情愿地哀号了一声。   阿萝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这这个茅草棚子的女主人,她抢先撩起粗布帘子,推开门探头问:“谁啊?”   银叶收拾好了,从床上拉起小鬼,从门里面走出来。   今日来的只有一个人,是前一日见过的,赶车的那个少年。他一身黑衣,攥着拳头站在原地,低着头,抿着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银叶拎着药箱走过阿萝身边的时候,阿萝把“麻籽儿”塞到银叶的手中,轻声说:“你小心一点,他不对劲。”   银叶看了阿萝一眼,心中疑惑,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   银叶一直琢磨着阿萝的话,这个少年,他倒是有几分注意。昨天带路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僵硬不自然的样子,后来还站在大少爷的门口不肯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来,还真有什么问题。   银叶正想着这些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   小鬼以为是到了地方,抱着药箱,当先跳了下去。银叶正预备出去,外面却突然没了动静。   听起来不像是城中街道,银叶心里一沉,小心地撩开帘子的一角。   他们身处偏僻的一片荒地,没山没水,没草没树,地上只有几块大石头。那黑衣的驾车少年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正抵在小鬼的脖子上,他对银叶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吼道:“你别过来。”   银叶说:“好,我不过去。”   他缩进马车中,一把放下车帘,听见小鬼在外面哀嚎:“先生——”   他在药箱里面乱翻起来,可惜钟之遇不曾在药箱里面藏有什么防身之物,银叶只能赤手空拳地跳下马车,故作镇定地站在黑衣少年的身前。   “你不是想要我的命?抓着孩子干什么。”   那少年一愣,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脸上写着:你怎么知道我要你的命?   银叶一边心里暗叹:还是个孩子啊,不懂得伪装,心思一猜就透。一边在心里暗骂:奶奶的,真的是来取老子的命的,他殷淮安的事情,还真的是要命。   “你不想我治好你家少爷?”   听到“少爷”,那少年手抖了抖,吓得小鬼眼泪直流。少年不买账地喊道:“我知道你在少爷的房间里面干什么!你这样做是没用的,你根本治不好少爷!”   银叶眨眨眼,心里暗道:自己的骗局不会被这么个毛头小子识破了吧。   他遂试探道:“可是现在也没人能治得好你家少爷呀,总得有人试试不是,治不好……也不全怪我吧……你何苦要如此——针锋相对?”   少年却有些崩溃地哭道:“谁也治不好少爷了,少爷没救了!”   他浑身颤抖着,手也颤抖着,手中的匕首自然也颤来颤去,这样一来,把小鬼也惹哭了——两个孩子一起在银叶面前哭。   银叶心里无奈极了,他又不会哄孩子。   “这样说来,你是知道,你家少爷怎么……生病的喽?”   少年止住哭声:“我……知道,但是——”   太阳刚刚升起来,一束太阳光打在匕首上,反射出亮闪闪的一道金光,刚好落在银叶的脸上。   “——现在也没有用了!”   突然间,银叶脸上的亮光一跳,那少年一下子放开小鬼,闪电般地向银叶冲过来,直接刺向他的胸口!   银叶见情况不妙,却闪避不及,正准备当胸挨上一刀,交代掉这个身体的时候。被扔在地上的小鬼却大叫一声“先生!”,死命地抱住黑衣少年的小腿,那少年冲的太快,重心一个不稳扑倒在地上,倒地之时,手中的匕首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接插在了银叶的大腿上。   银叶感到钻心的一疼,腿上顿时血流如注。那少年见匕首不在自己手中,而是插在银叶的腿上,知道行刺失败,却不是顾着逃跑,而是回身踢开小鬼,一头就往身边的石头上面撞。   这倒是银叶没有预料到的——这也太没骨气了。银叶看不惯这种,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为人的时候不好好做人,动不动就要寻个“死”字。   .   他腿上疼的厉害,索性往地上一倒,倒地的时候一只胳膊挡在石头前面,没让黑衣少年死成。   银叶觉得胳膊上又一阵剧痛,他哎呦一声叫出来。黑衣少年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撞的是胳膊,他一撞不成,准备再撞。银叶觉得他要是再撞,钟之遇的这只胳膊也就废了,他赶紧开口,一句话点上少年的死穴:“是你亲手害了你家少爷不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肯定的语气。   少年一下子不再寻死,他诧异地看了银叶半晌,两只胳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瞬间泣不成声:“我……对不起少爷,罪该万死……”   阳命台的人眼力都不错,因为见惯了死亡,也就看尽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   这少年看着大少爷的时候,眼神哀凉的不成样子,一个人能为另外一个人如此悲伤,定是因为和自己有关系。但是他看自己的时候,却充满了不安、谴责与自弃,以至于,能够如此干脆地去寻死。   这原因并不难猜。   可是,银叶何其点儿背,就是想坑几笔银子,却摊上殷淮安这么个麻烦,现在还碰上一个亡命之徒,拉他当死之前的垫背。   银叶疼得龇牙咧嘴,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小鬼赶紧跑过来扶住他。   黑衣少年还坐在地上掩面流泪,银叶说:“你干什么呐?赶紧驾车,回你们殷府。”   说着,他一瘸一拐地往马车上面走。   小鬼和黑衣少年都惊呆了——他都这样了,还要去把今天的钱骗到手!   小鬼支支吾吾地问:“先生……咱们今天,都这样了,还去啊?要不先包扎包扎,换件衣服?”   银叶低声对小鬼说:“我不会包扎,你会不会?”   小鬼的脸有点发红:“我……也弄不好,之前先生一直教我包扎——但是……”   “那还是算了,咱们还是去殷府弄吧。”   银叶偏头对身后的黑衣少年说:“我能救活你们家少爷,只要你把害他的方法,一五一十地给我交待清楚。”   ☆、拔刀   三个人又重新坐上了马车。   这一次是小鬼在前面驾车,银叶坐在车里捂着腿上的伤口,听那黑衣少年讲述事情的原委。   黑衣少年叫做嘉荣,从小一直贴身侍奉在大少爷的身边,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前几天老家中母亲被人抓走,那人威胁他用殷家大少爷的鲜血、指甲、头发、贴身衣物来交换他母亲的性命。这些东西对于嘉荣来说并不难,但是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他多少能猜到一点。被逼无奈之下,他做出了选择,结果把大少爷害成了现在这样。   嘉荣说完这些,眼睛中又泛起了泪花,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我对不起少爷……”   “那个威胁你的人,你不认识?”   嘉荣摇摇头。   银叶若有所思,殷淮安这是被人下了蛊了。   嘉荣眼巴巴地望着银叶:“你真能救活大少爷吗?”   银叶看着那愧疚到想死的少年,肯定地点了点头:“能。”   其实在银叶心里,也是不想让殷淮安死的。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嘉荣,他的大少爷已经死了,不知道被谁施加的巫术或蛊术害死了。不仅被挖去了双眼,还被术法引来的恶鬼吃去了魂魄,也已经变成一只厉鬼了。   他不忍心告诉嘉荣,也不忍心告诉殷淮安。   或许殷淮安自己已经知道,但是不想承认。   或许他和他爹一样要面子,只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失态。   或许他还不知道,只当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后眼睛有些模糊罢了。   但是不管他知不知道,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   银叶对嘉荣说:“这些,你别告诉大少爷,谁都别说。”   嘉荣点点头。   .   小鬼和嘉荣一左一右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银叶,往大少爷的院子走去。到了门口,嘉荣把准备在门口的新鲜的供品放在小鬼怀中,殷切地看了银叶一眼,转身走了。   进屋之前,小鬼细声问道:“先生,你真的希望救活大少爷吗?”   昨天在怡红院,银叶和阿萝说的话,小鬼都听见了,也明白了。   银叶盯着自己的右掌心看了许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把右手攥成一个拳头,轻声说:“当然要救。”   .   屋子里一切还保持着昨天的原样,凌乱不堪,狼藉一片。   气氛有些诡异,诡异之处在于,明明住着一个人,却异常安静,甚至连一丝呼吸的声音都没有。银叶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然后把门口的桃木剑一抄,顺手丢在小鬼怀里。可是小鬼端着盛装供品的盘子,腾不出手来去接那木剑,桃木剑便掉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寂静被木剑落地的声音打破,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吭,屋子里面有了人声。   那压抑的喘息声正是殷淮安的声音。银叶咧开嘴巴笑了起来,放心地走进屋中,转过屏风,就看见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殷大少爷。   简直是……   殷淮安衣服还没穿好,他微微弯着脊背低头坐在床沿上,两只手撑住床侧,双肩耸起一点,领口处便露出线条优雅的锁骨,看上去精致细弱,惹人怜爱。像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向着门口的方向轻偏了偏头,原本拢在肩头的一缕墨发便滑落下来,半掩住了那漂亮的锁骨。他眼中虽无光华,但是还是抬起了眼睑,侧脸的轮廓微动,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银叶顿住了脚步,嘴角的弧度收起几分,嘴唇微张,表情凝滞,眼神有些发直。   直到殷淮安偏头“看”过来,银叶才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盯着地板,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等到再抬头的时候,他又换上了嘻哈的笑脸。   “大少爷早啊,现在饿了没?”   殷淮安点点头。   银叶走到他床边坐下,伸手把小鬼招呼过来,把他手中的供果、米糕、蜜饯什么的全摆在殷淮安的身前,说:“少爷不必紧张,你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   小鬼恍然大悟:殷少爷叫不到人,原来是因为不能出声,不能出声,原来是因为门口的那一柄桃木剑。   .   殷淮安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银叶被这一句话搞得手足无措,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结巴了两下:“殷,殷少爷这是何意?”   殷淮安的声音温弱短促,因为长时间不能开口说话,还有一丝低哑:“我认为事情该是这样的——钟先生拿这些东西把我锁在床上,在家父那里得了银两,便逃之夭夭,不再踏进这邪异之地半步。”   小鬼心里道:那是因为他还想拿今天的银子。   不知道是因为殷少爷人聪明,一眼就看破了银叶的骗术,还是因为人傻,被江湖骗子坑过许多次。不过就论他这份身处巨坑仍旧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不得不让人说一声“佩服”。   殷淮安独自在这里呆了一夜,当他发现自己不能下床也不能说话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甚至,已经不再是正常的人了。   .   见殷淮安没有因为打击过大而崩溃,银叶心里轻松了一点:“大少爷,您终于明白过来啦?”   殷淮安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出奇地平静。他好不容易能说话,却开始惜字如金起来,他抬起胳膊来指了指地面。   银叶不明所以:“您要什么?”   殷淮安皱了皱眉,似是嫌弃他不能理会自己的意思,语气竟然有几分委屈:“这地上是什么,我下不了床。”   银叶顿悟,看到床单上的褶皱,好像是他挣扎着站起来过,但是碍于地上铺的豆米,又不得已坐了回去。   银叶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能动的那一条腿,用靴子底儿在最近的一块地上蹭。把那一小块地方的黄豆和米粒清理干净之后,银叶吃力地单腿站起来,两只手扶住殷淮安的肩头。   殷淮安不太喜欢这样的身体触碰,他眉毛微皱,下意识稍微挣了一下。   银叶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个,他拉着殷淮安的胳膊一绕,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   银叶喘着粗气说:“少爷您站起来稍微活动……活动身子。”   殷淮安躺了太久,腿上没劲儿,只能被银叶撑着站在那一小块儿没有豆和米粒的地方,把身体多半的重量压在银叶身上。但是银叶自己也硬撑着,他单腿很快就撑不住了,“嘶——”的一声,跌坐回床上。   殷淮安反而自己站住了,但是他迈不动脚,听到银叶的痛呼,只能僵硬地回身问到:“钟先生这是怎么了?”   小鬼突然想起来自家先生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情急之下,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桃木剑,抱着药箱就往银叶这里跑。   “咣当”——   又是桃木剑,桃木剑又掉了。   .   于是殷淮安疼得浑身一颤,失去了平衡,好不容易稳住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向后仰倒,压在刚刚倒下的银叶身上。   银叶红着脸大叫了一声:“啊!”   小鬼看见两个人在床上叠在一起,一下子刹住又急又快的脚步,站在木塌前不动了。   殷淮安又凉又滑的头发铺在银叶的脸上,殷淮安的一只胳膊搭在银叶的胸口上,殷淮安的一只腿……银叶想起来这是第二次被大少爷这样压着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儿不对劲儿,腿上的血越流越多,脸上的血也流得越来越快,看见小鬼还在发呆,他大喝一声:“喂,过来啊!”   小鬼急忙把殷淮安从先生身上搬下来,伸手拽他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大少爷低声说:“能不能……把那东西拿稳了……”   小鬼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嗳,知道了”,一边动手脱他家先生的裤子,解开腰带才发现匕首还插在腿上面,他为难地抬头看着殷淮安。   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少爷目不能视,遂开口求助:“大少爷,能不能帮我脱了我家先生的裤子……”   殷淮安还没从桃木剑的刺激中回过神来,他捂着耳朵用力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小鬼说:“我家先生一不小心,中了一刀。”   银叶面红耳赤地闭着眼,任凭小鬼引着殷淮安冰凉的手在他的伤腿上摸来摸去。   银叶咬着牙说到:“大少爷……会不会拔刀?”   .   大少爷手起刀落,血箭喷出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小鬼脸有点红,他羞愧极了:钟之遇好歹是个大夫,他跟在一个大夫身边两年,就学会了捡捡药材熬熬药材,连包扎止血都做不好。看着殷淮安动作利落地脱去银叶的裤子,利落地点穴,止血,上药,他脸更红了。   殷淮安修长的手指在他大腿上动来动去,银叶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玩笑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那两人都紧张着他的伤口,没人理他。   银叶一头冷汗地哈哈笑道:“殷少爷……原来还是个大夫啊,谢谢大少爷出手相救了哈……”   殷淮安低头缝合着他的伤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答一句:“久病成医了。”   银叶疼得不行,他把小鬼的手拉过来攥着,小鬼本能地往回抽了一下,看他那可怜样,大义凛然地把两只胳膊都送上去。   殷淮安却开口把小鬼叫走了:“拿块儿布头给他在嘴里咬着,小鬼你过来,帮我递东西。”   小鬼心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   殷淮安缝完了,银叶真的是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勉强张开嘴把咬在嘴里的碎布扯出来,微闭着眼睛软在被子上,低头仔细端详着殷淮安。   殷淮安这人,怎么说呢……   他优雅地接过小鬼递过来的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露出细长白皙的手指。然后从钟之遇的药箱中摸了几个药瓶出来,打开闻了闻,浅浅地皱了皱眉头,又放回桌子上,他抬头看向床那边的木架子,似是想起身走过去,却发现除了自己站的这一块儿地方,周围的地上都撒着豆米,他便招呼小鬼去那边的木架子上拿药,等他回过头来,正好对上银叶已经快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   殷淮安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他慢慢眨了眨眼:“钟大夫,钟先生?”   “嗯?”银叶回过神儿来,把眼睛睁大。   “钟大夫路上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为何不在府中先治伤?”   其实银叶就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嘉荣的事情。   银叶声音都虚了,但却还促狭地戏谑道:“我怕大少爷以为我不来了呀……”   ☆、骗子的觉悟   殷淮安眼皮抬了抬,没说什么。   这时小鬼找药回来,他接过药瓶,把药粉撒在伤口上,手指稳稳地扶住银叶的腿,一点一点地把伤口周围的药粉抹匀。   他的手指纤细,很好看;他的指尖冰凉,很舒服;他低着头的样子很安静,很认真,很——   银叶入迷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能看得见呀?”   殷淮安的手指突然不动了,片刻之后,他手腕抬了抬,拿起身边另一瓶药。他微微抬头,死水一样无波的眼睛直视着银叶。   然后幽幽地开口:“能看到影子——和血。”   银叶继续试探地问道:“那,之前——”   他的头稍稍垂下去:“先前眼疾也常发作,却不至于到目不视物的地步。”   一谈到这个事儿,两个人的表情都冷下去,屋子里的氛围有点儿不对。   .   银叶张了张嘴,又闭上,只有叹息。   “这一切的不对劲儿,大少爷就没什么想问的?”   “仍旧不记得自己去过哪里?”   “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   银叶一句句地逼问,殷淮安还是只垂着眼,一言不发。   银叶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我告诉你你已经不是——”   “不用钟大夫操心了。”   银叶的话被他打断,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眉梢冷冷地挑起:“貌似钟先生的目的只是银子,这好办,银子有的是。至于其他的事情,不是你应该过问的。”   殷淮安的声音带着不可融化的冰冷,带着寒气往人心窝里钻。银叶没想到他的性子如此多变,上一刻还温柔地为自己治伤的人,一下子变成一块冻人的寒冰,冷得人心寒。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殷淮安话中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又那么有道理:骗子只顾着骗钱就好了,不必多管闲事。   银叶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为了什么。   既然正主儿要装傻到底,他能追着一个欺骗自己的人说真相?他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再者,他自己本来,也只是一个骗子,从头至尾,自己难道就存了什么好心思?得了便宜就该乖乖夹着尾巴尽早逃走,大少爷何去何从,难道是他银叶能够决定的?   既然这样,又能够要求什么。   银叶心里一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他有点惊慌。要求?自己在要求什么?要求自己还是别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殷淮安为银叶包扎好伤口之后,在铜盆中一遍一遍地洗手,面无表情,从容优雅。   银叶咬着牙看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   他有点鄙视自己,他觉得自己有“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嫌疑。但是——他看看自己的腿,明明是自己欠了大少爷的人情。   总之,这个大少爷让他极其不爽。   .   小鬼看出自家先生的不对劲儿,大气儿也不敢喘,闷着头,在银叶腿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缠着绷带。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银叶突然一巴掌拍在小鬼的头上。   “行啦,别缠了,收拾收拾,咱们该走了。”   小鬼见他脸还惨白着呢,就说要走,有些迟疑:“先生,你这腿——”   银叶呵斥着,声音里面夹了薄怒:“磨叽什么,咱们明天又不是不来了。”   殷淮安平视前方,面容似没有一丝褶皱的湖面,擦手的帕子却换了一条又一条,他轻笑着问一句:“钟大夫自己会开方子吧?”   他这话一分关心,两分嘲弄,被他这样一说,银叶连大夫都不是了,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厚脸皮江湖骗子。   不过人家殷淮安说得有道理啊:他银叶本身就是个假大夫,真骗子,而且他确实不会开方子。   银叶心里冒火,却没有发火的理由,他只能和和气气地说:“方子我自己会开,今日麻烦大少爷了。”   “不用谢,举手之劳。”   银叶嘴上吃了亏,心里憋屈的慌,他想着赶紧离开这个烦人的地方,离开这个烦人的少爷。他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小鬼赶紧伸手过来扶他,银叶拿“不争气”的眼神剜了小鬼一眼,自己把自己的腿从床上搬下来,拖着一条腿跳向门口,出门之前,他冷言冷语地说:“还得委屈少爷在房中再呆一天。”   殷淮安正在把刚才那两瓶没有用完的药,放在银叶带来的药箱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手中一顿,随即心知肚明似的,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钟先生会得偿所愿。”   擦,什么意思啊?   银叶觉得,他嘴角的轻勾,刚刚好,是嘲讽的弧度。   银叶这回没忍住,不甘示弱地冷笑出声。   殷淮安笑得更开心,指了指他的药箱:“钟大夫,这药的药力强的很,可不似你寻常用的伤药,不可多涂,薄薄地掩在伤口上就好。”   这殷淮安一直明里暗里地讽刺,银叶有点生气了。行,不多管闲事了,爱咋咋地。他恶狠狠地执起桃木剑,“咣当”一声砸在安置于门口的阵眼上。   任凭你殷淮安嘴巴多厉害,也逃不过这一把桃木剑封口。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寂静,大少爷都没来得及闷吭一声,就失去了任何声息。   银叶大力地推开门,气呼呼地蹦了出去。   .   嘉荣在外面候着,看见银叶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心急地问道:“怎么样了?”   银叶扶着伤腿,眯着眼睛狠狠地喘了一口粗气,拿嘉荣撒气:“是问我还是问你家少爷?”   嘉荣的表情有些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总之……都是我的错。”   银叶阴沉着脸,“切”了一声,冷声道:“你们家少爷,难搞的很,等明天吧。”   嘉荣不敢再追问,只是在心里细细忖度着这“难搞”的含义,银叶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是出什么事儿了?谁惹他了?   银叶不去理会嘉荣的尴尬,只顾着往前走,一句话也说得不明不白:“你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大少爷没事,明天我再来。”   嘉荣“嗳”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追问:“那……一切可还顺利?钟先生想出什么法子没有?”   小鬼虽然也觉得银叶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但是还是知道维护自家先生的,他有模有样地瞪了嘉荣一眼:“嘶,问那么多干什么,到时候你自会知道,天机不可泄露,懂?”   银叶低头赞许地看了小鬼一眼。嘉荣不再说话了。   银叶今天没去找殷老爷,嘉荣备了轿子,银叶拉着小鬼直接回茅草屋去了。   .   银叶上了轿子,一腔怒火就瓦解成一粒一粒的火星子,但是火星子不比大火痛快,细滋滋的小火苗,烧的人更加难受。   银叶现在就很难受,被大少爷这样羞辱一番,哪怕现在身边只有小鬼一个人,他还是觉得自己身处无比尴尬的境地,他觉得自己说话也尴尬,不说话也尴尬。   银叶不停地扭动身子,想在轿子中躺的舒服一点,奈何小小的轿子容不得他舒展身子,他屁股挪动了一半儿,才发现空间不足,碍于腿上的伤口,他动不了了。所以他就尴尬地斜在轿子里,把小鬼堵在轿子的一个小角落中。   小鬼一头雾水地看着僵直着身子的银叶,无奈地问道:“你这样坐着,腿不疼啊?”   银叶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巴,看见小鬼无语的眼神,终于泄了气:“疼。”   小鬼的担心拯救了银叶的尴尬,银叶开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抱着腿叠声叫唤,比刚才缝合伤口的时候叫的还凶。   小鬼叹息一声,把他的腿搬开,拿了两个软枕帮他垫好后背。   小鬼变身银叶肚子里的蛔虫:“没见过当骗子像你这样理直气壮的。”   银叶惊讶地看着他,这小鬼头莫非真的通了灵,还是自己表现地太明显?银叶紧张地摸摸自己的下巴,装傻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不能怪小鬼成为肚子里的蛔虫,只是因为,银叶心里的难受全表现在脸上。小鬼不屑地撇撇嘴:“你原来脸皮就这样薄么?被人说了两句就生气啦?再说大少爷说的也没错,好歹骗了人家的钱,你还挑什么理啊?”   银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总不能说,他就是看不惯殷淮安那副样子。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在殷淮安面前,自己怎么就没有了作为一个骗子的觉悟了呢?   银叶愣了两秒,总算找到了反驳的话:“我们这样为他着想,你看看他那个不领情的样子……”   小鬼一针见血地打断他:“人家能领你什么情,你不是想不出办法么?”   银叶无言以对。他的眼皮沮丧地耷拉下去,他明白了:原来他竟然在生自己的气,生气自己想不到办法,害死了一条活生生的魂。   银叶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挺难过的样子。   小鬼安慰道:“既然没有办法,你再为他伤心也没有用了。”   银叶瞪起眼睛,嘴硬到:“小孩子不懂别瞎说,谁伤心啦?”   .   小鬼懒得和他废话,他拨拉开他的腿,弯着腰起身,撩起帘子看了看外面,看见茅草屋顶飘起炊烟,坐回银叶身边:“我不和你争这个,回家再说,阿萝姐做饭呢。”   银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不会吧,我没听错吧?你叫她什么,阿萝——姐?”   小鬼很自然地说:“对呀。”   “那你叫我什么?”   这问题可把小鬼难住了,还叫“先生”吧,太恭敬了;叫“银叶”吧,显得有多熟似的;叫“银叶哥”——不行不行。   小鬼憋了半天,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只能装作没听见。   ☆、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一番折腾,那腿上的纱布又渗出了不少血。   这下银叶是真叫唤,可能是刚才扯到了伤口,腿疼得厉害了。   小鬼听他叫了一会儿,面露不忍,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哎,那会儿嘉荣拿刀子挟持我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在马车上,怎么不自己驾车跑啊?”   银叶疼得龇牙咧嘴,说出来的话还是没正经:“你就管我叫‘哎’啊?”   小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不理他了。   银叶不叫了,认真地看了小鬼一眼:“你懂什么叫‘挟持’吗?挟持的前提是,你得是我在乎的人。”   在乎的人——   小鬼心里有点暖,这是他第一次被银叶感动。   但是银叶又皱着眉挤挤眼睛:“不过我倒不是没想过自己逃跑。虽然嘉荣这个傻孩子缺一根筋,可是当我想跑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路,想跑也跑不了,看来嘉荣不傻,是——”   小鬼的感动一下子被一盆冷水浇下去,他生气地说:“是我傻。”   银叶乐了:“嘿,你是傻呀,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人,是灵师,他匕首插在哪儿也杀不死我的,你干嘛还拼命地阻拦他?大不了当胸一刀,三分钟后,银叶还是银叶。”   小鬼冷笑一声:“谁想救你了,我盼着钟先生回来的时候还和原来一样,不想让借着钟先生壳子的东西乱来,把好好的一副身体弄坏了。”   银叶歪着脑袋笑骂:“好家伙,顶嘴的功力见长啊,你原来不和钟之遇这样说话吧?”   小鬼瞥了他的伤腿一眼:“你给我仔细着钟先生的腿。”     .   回到城郊的茅草屋,银叶远远地就看见阿萝。阿萝不再是怡红院里出来的丫头了,她将头发扎成了一个髻,换了荆钗布裙,双手叉腰,站在茅屋外面的水井旁边等他。   看到这样家常的一副景象,银叶眼眶一热,他摸摸身边小鬼的头,竟然产生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错觉。   银叶在心里面感叹:什么才叫属于自己的幸福!   自己为什么闲着没事跑去和素不相识的富家少爷闹别扭?挣够了几百两银子,和阿萝,小鬼一起安定下来,然后集中精力去找自己的往生镜才是正道。   他为什么要去操心别人的悲惨故事?别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相干?   .   他单腿从车上跳下来,由小鬼搀扶着向茅屋走去。   阿萝迎上来,发髻荆钗,真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儿。草棚子上垂下几根稻草,随着微风摇摆起来,阿萝的头发也有几缕在风中荡着。   银叶心里挺热乎,捏着阿萝的发髻取笑她:“你这身打扮是要做什么,你要嫁给我?”   阿萝扑哧一笑:“反正我愁嫁,你不愁娶,行呀,你娶我呗。”   银叶皱着鼻子,眼睛里带笑:“送上门来的我不要。”   阿萝顶嘴回去:“你还别嫌弃我,我可是你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   银叶“扑哧”一笑:“亏了,真亏了。”   阿萝看见银叶的身体是斜站着的,眉尖儿蹙起来:“发生什么了?你这腿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负伤了?”   银叶面容温柔,撩了撩她额际的碎发:“没什么事。”   阿萝觉得银叶今天挺奇怪,她纳闷地看着银叶,偏头躲开了他伸到自己脸侧的手,双手抱臂,刚才的温柔消失地一干二净:“你发什么神经,今天挣了多少钱?”   银叶有点受打击,脸上有点挂不住:“你就不关心我怎么样了?”   阿萝瞪眼睛:“我刚才不是关心过了吗,你想说就说呀,怎么还矫情起来了?”   银叶冷面冷声地回答:“一分钱没有。”   他转身往屋外面走,阿萝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两步:“你是不是被人识破了?他们打了你啦?”   银叶继续冷着脸:“没有!”   “哎你别生气呀,你,要不你在屋里呆着,我出去——”   银叶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   阿萝也没追出来。小鬼扶着银叶走了一段路,肚子饿了,他想回家吃阿萝做的饭。   “先生,咱们去哪呀?”   银叶说:“咱回去吧还是。”   ……   “哦。”   “嗯……还有一事。”   银叶的声音有点严肃。   银叶难得严肃,小鬼洗耳恭听:“什么?你说。”   “今天的事,别告诉她。”   “受伤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不能告诉阿萝姐呀?”   “啧,受伤当然瞒不住她,我受了伤她自己难道看不出来?叫你别说大少爷给我治伤的事,还有嘉荣的事。”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   “哦。”   银叶摸摸小鬼的头:“乖。”   小鬼仰头问银叶:“我们明天怎么办?”   银叶抬头望天,眼中有几分难得的深邃,声音也带了一丝失落:“估计会像今天一样,就这样了。”   银叶平日里挺不正经的,他这个忧郁的样子让小鬼很是不习惯,小鬼打趣他:“像今天一样?好呀,要不要我给你另一条腿补一刀?等明天去了,再让大少爷给你治一会儿伤,多赠几瓶药?”   没想到银叶认真起来,他迅速顶嘴:“你什么意思?我跟他又不熟。谁想让他治伤了!”   银叶竟然被这样一句玩笑话弄得如此紧张。小鬼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看到银叶这样反常,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   银叶自己也愣了一下,他随即反应过来,迅速更换了脸上的表情,笑道:“你小子,少蹬鼻子上脸,涨能耐了嗯?现在敢钻我的空子,笑话我了?”   小鬼顺着他笑:“你还别说,大少爷不一定会好心给你再治一次。”   “切,我又不稀罕。”   “好好,你不稀罕,可是你说你冒充钟先生,最起码也得学会一点皮毛的医术吧?以后有人找你看病怎么办?难道钟先生要改行,不做大夫啦?”   “要不是因为我倒霉,穿成了个大夫,我也不会花那么大价钱把傻阿萝赎出来。”   小鬼比刚开始聪明了不少,一点就开窍:“嗯?这是什么意思,阿萝姐还会医术?”   “嗯,等明天完事儿了,我就管殷老爷要一个铺子,咱们开一个正经的药堂,住一个正经点的房子。药堂里看病拿药的事儿,就交给阿萝。”   听到“药堂”两个字,小鬼霍然抬头,眼睛中燃起一团小火苗:“先生……”   “总不能让你一直拿茅草屋子当家吧。”   小鬼眼睛有一些湿润,他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还没住过不透风的房子呢。”   银叶有点心疼,狠狠地捏了捏他头顶的小髻:“傻蛋,你没见过的事多着呢。”   两个人慢慢地向着茅草屋挪去。   .   阿萝果然做好了一桌饭菜,端坐在木桌前面等着他俩。   看到一大一小回来,阿萝温柔地招呼他们:“你们回来啦,来坐呀,吃饭呀。”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蔬菜米面,锅碗瓢盆,茶杯茶壶,连板凳椅子都多了两个,茅草屋里面布置得满满当当,真的像那么回事儿——阿萝还真的把日子过起来了。   银叶半只脚刚迈进门槛就动不了了,他惊讶地呆立在门口,半块粗布帘子还搭在他的肩膀上。   阿萝跑过来,把帘子撩开,帮着他把另外一条伤腿挪进屋,贴心地把他的外袍脱下来。   银叶目瞪口呆地说:“阿萝,你什么时候捣鼓的这些东西。”   “你不是一直觉得,花亏了那三百两银子?”   银叶低头看着阿萝,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就算她布置的只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她也是真的开心。   阿萝常年东奔西走,风餐露宿,早就练就了一身自立自强的本事,赚钱养家,洗衣做饭,坑蒙拐骗,无一不精,要说谁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活得最自在,阳命台和阴违司所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阿萝。她其实是个挺能干的女人,就是粗了点儿,糙了点儿,疯了点儿,或许,阿萝虽然疯,心底里想过的是这种生活。   小鬼多少年没吃过这样一顿家常的热饭,他感激地看了阿萝一眼,一溜烟儿跑到石凳上面坐好,迅速抄起了筷子,紧紧盯着桌子上的菜。   阿萝把银叶的衣服叠起来,在圆桌边上坐好:“今日置办这些东西,统共才花了一两六钱银子。”   银叶也拖着自己的腿坐过去:“你就别担心钱的事情了,今天的工钱和明天的一起结。”   三个人的筷子都不动了——这,这情况不对呀……越来越像一家三口了。   .   阿萝到底还是惦记着银子,她这次换了一个委婉一点的问法,她首先问:“银叶,今天大少爷怎么样了。”   小鬼紧了紧筷子,把头埋在碗里。提什么不好,非得又提大少爷。   银叶语气中倒是没有明显的不高兴:“什么怎么样,就算能喘气儿,也和尸体没什么区别,他还能怎么样?”   “不是,我是说,既然大少爷没有醒,殷老爷有没有为难你……”   其实她是想问:为什么殷老爷今天没有给钱。   银叶翻了个白眼,叹息一声,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阿萝见他又不高兴,急了。   她一脚踢开椅子站起来,又快又稳地抓住银叶的袍子,情急之下使劲儿一拽。银叶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没仰面倒在饭桌上,他反手撑住桌子,碰掉了一个茶壶。   那桌子本来就不结实,被阿萝凶猛的动作搞得一阵晃悠,再加上茶壶碎裂时清脆的一声响,反正是叮叮当当的一片混乱。   小鬼吓得把自己的碗护在怀里,小声提醒:“阿萝姐,先生他的腿还……”   银叶差点用自己的一整个后背吃了饭,他堪堪稳住重心,恼怒地甩开她的手,单腿蹦了两下,和她拉开距离:“你干什么!”   阿萝优点不多,最长的一点长处就是:天生神力。   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着急,傻劲儿一上来,就犯毛病。见银叶真的生气了,她干笑了两声。经由小鬼的提醒,她开始关心银叶的腿了:“我其实想问,殷老爷有没有为难你,是不是他把你的腿弄成这样的,如果是的话……”   银叶气得笑了:“如果是的话,你打算怎么着?”   “那……”   银叶故意赌气说:“是啊,就是他弄的,所以我明天不打算去了。”   小鬼一口米饭塞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瞪着眼睛看他们俩,这其乐融融还没多大一会儿,这就开始吵架啦?   ☆、断袖   小鬼一口米饭塞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瞪着眼睛看他们俩,这其乐融融还没多大一会儿,这就开始吵架啦?   阿萝不说话了——明天不去,也就是说,一分银子都拿不到了。   她把银叶这话当真了,但也没有生气。她有点伤心地环顾了一下她新添置的家具:“好吧,你别生气,不去就不去,这样也挺好。”   银叶站在原地冷笑一声。   阿萝准备用实际行动来表示一下关心:“来来你过来,别蹦跶了,我给你包一下腿。”   银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他站在原地不动,倒也不走,明摆着就是赌气,这是要让人哄的意思。   小鬼特别有眼力见儿,鼓着腮帮子跑过去,扶着银叶重新坐回饭桌边上。银叶板着脸挣了一下,却也顺从地坐在椅子上,他别扭地歪着头,故意不看阿萝。   阿萝找出殷淮安送的药膏,打开盖子闻了闻:“呦,这是哪里搞来的好药。”   银叶不理她,阿萝自顾自地撩开他的衣服下摆,动作轻柔地把裤腿捋上去:“行啦,是我错啦,你别生气了。”   阿萝看上去确实是略通几分医术的,包扎得像模像样。银叶一开始有点不自在,但是阿萝动作麻利,很快就弄好了。   她收拾好银叶的衣服,然后低头收拾药箱:“还好,伤口不怎么深。”   收拾完药箱,阿萝又蹲在地上,耐心仔细地捡着刚才摔碎的茶壶的碎瓷片。银叶环顾整个房间——他们屋子里面连一把笤帚都没有。   银叶看着她安静低着的头,心又软了,不忍心继续和她置气了。他对小鬼说:“你看你阿萝姐治伤的技术还行吧。”   小鬼鼓着腮帮子狂点头。   “哪天咱们的药堂收拾好了,让你阿萝姐去盯着生意。”   小鬼继续狂点头。   阿萝听到这话先是有些诧异,随即猛地抬起头来。她手里还握着几片碎瓷,蹲在地上仰视着银叶,眼睛迸发出耀眼的精光:“真的?药堂?什么时候的事?”   “明天过后,我管殷老爷要一个,他肯定会给的。”   阿萝顿时眉开眼笑:“你原来诓我呐!那你这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还记得早上驾车来接我的那个小子么,不过就是想劫财劫色呗,得亏你昨天一口气儿把三百两银子都造没了,他想抢也没得抢。”   “是他捅了你?那后来呢?”   银叶漫不经心地应道:“没后来了,那小子也没什么胆儿,不敢下狠手,最后送官府了。”   阿萝拍案而起,一声巨响,桌子上的碗碟杯盏叮当乱响,齐齐地蹦了一下。她哈哈大笑道:“哈哈,我一眼就知道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我没看错吧!”   银叶弯腰捡起被她震落在地的一根筷子:“是是,你看的最准,咱们吃饭吧行吧 。”   小鬼心头轻松了几分,他安心地扒着第二碗饭,两只眼睛从碗沿上方露出来,来回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心里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   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小鬼突然又想到了大少爷。   他看了看银叶,那股不对劲儿袭上心头。小鬼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主儿,他觉得这个不对劲儿怎么也得让阿萝姐知道。   于是小鬼拿筷尾指着银叶,鬼使神差地问出了一句:   “阿萝姐,他是断袖么?”   银叶狠狠地呛了一下,好不容易吃到嘴里的一口饭喷了个干净。阿萝更夸张,手里的筷子“咔嚓”一声,断了。   连小鬼自己也惊讶:什么玩意儿?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他本来不是想问这句话来着,他只是觉得银叶对待大少爷的态度有些奇怪。   阿萝的脸色立马变得铁青,反倒是银叶没有想象中那么过激的反应,银叶瞅瞅她的脸色,赶紧放下饭碗救场:“你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你阿萝姐她都掰弯了三个了。”   小鬼也被自己这样大胆的猜想吓到了,慌忙丢下手中的碗,连连摆手:“我说着玩儿的……说着玩的……”   小鬼不知道,阿萝来这里之前,追过三个男人,三个最终都——被其他男人抢走了……   银叶吧,既不想被阿萝追,也没有成为断袖的打算。   阿萝在四只战战兢兢的眼睛注视下,继续吃饭。她说话心平气和,眼睛都没抬一下。   “我哪知道他是不是,又不关我事。”   当天晚上,他们三个各自尴尬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去殷府的路上,银叶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什么让小鬼误解了他和殷淮安之间的关系?   这熊孩子,年纪轻轻地,嘴上说话连门儿都没有。他哪里像一个断袖了?   .   想了一路,没有得出结论。银叶在殷淮安的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叹一口气,才推开院门走进去。   进了门,还是同往常一样,鸦雀无声。   银叶轻轻将桃木剑从门口的阵眼中提起来,还是没有声音。   银叶有点儿担心——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他感激一瘸一拐地挪到殷淮安的床前。   嗬,他倒是心宽了,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殷淮安睡起来也是一副少爷的样子:一双苍白细长的手端端正正地摆在胸前,轻压着一缕梳理整齐的头发。虽然他的脸色还是一片死白,但是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恬静和素雅,虽然他只是在睡觉,那嘴角的一丝弧度仍给人带来莫名的宁静与心安。   银叶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拧了拧眉心,不屑地皱了皱鼻子——睡相倒是挺好,可要是凭殷淮安这副美丽的皮囊,小鬼就断定自己喜欢他,未免也太看不起他银叶了。   他把桃木剑举到眼前,翻动手腕掂量了两下,拿捏着力度,用剑身轻轻拍了拍殷淮安上方的墙壁。   “嘿,大少爷,起床了。”   殷淮安每次醒来之前都是先皱眉,他这次也是蹙了一下眉尖,才缓缓掀起眼睫。他的眼睛微微启开一条缝,迷离的雾气先散了出来,然后睫毛又一动,一下子刷出一点闪耀的星芒。   银叶有些发呆地看着他的眼睛,咽了一口唾沫。他不得不承认,要是断定谁喜欢上殷淮安,再加上他睁眼的这一瞬,倒是有可能。    银叶有一瞬间被那眼睛迷住了,他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移开眼睛,一回头,却看见小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脸,脸上还写满了探究与质疑。他有点心虚,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殷淮安被他这一声彻底嚷嚷醒了,他轻颤着睫毛眯了一会儿眼睛,才懒懒地张开眼睑,那一点星芒消失了,又只剩下黑白分明的空寂,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气。他嘴角的弧线也不见了,嘴唇轻抿,拉直,喉结滚动了一下。   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他眉头皱的更深,声音沙哑而低懒:“钟先生,你别敲了,头疼。”   银叶把木剑收好:“大少爷睡得可好?”   殷淮安自行掀开被子,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慵懒地撑坐在床头:“我饿了。”   银叶懵了一下:“啊?”   小鬼也懵了一下,然后赶紧把今天准备好的新鲜供果端过来,放到他的手边。   殷淮安皱着眉头摸了摸,语气不悦:“每天都吃这个?”   银叶伸手在他面前的盘子中拿了一只苹果,使劲儿咬了一口:“您还别嫌弃,只有这个,爱吃不吃。”   殷淮安也是有少爷脾气的,他不反驳不生气,只是真的不吃了。他重新优雅地靠上床头,把被子拉到胸前,自若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床前的二人。   小鬼眨巴两下眼睛:“先生,他真的不吃。”   银叶从盘子里面捡出另外一只苹果,比了比大小,直接塞到小鬼的嘴里,恶狠狠地说:“管他呐!”   .   银叶和小鬼没吃早饭就出门了,他俩把果品和糕点吃了个干净。   过了一会儿,殷淮安睁开了眼睛。   而此时,小鬼和银叶正在一起分食最后一只橘子。   眼睛不好使有这一点好处:如果身边讨厌的人比喜欢的人多,那就赚了,眼不见心不烦。   银叶和小鬼这两个骗子就是大少爷讨厌的人。殷淮安醒了,却仍旧选择了忽略银叶二人,啥也不说,伸手在床边摸索着什么。   银叶和小鬼看了他一会儿,一致认为,他可能是在找刚才放供果的盘子。   银叶收到小鬼询问的眼神,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问殷淮安:“大少爷,睡醒一觉,是不是更饿啦?”   殷淮安沉默着,按他的少爷脾气,应该是在承认这个事实。   小鬼的手僵住了,手中捏着送到嘴边的最后一瓣橘子,他迟疑地看了看找东西吃的大少爷,又看了看银叶,不知道该不该吃下去。   银叶笑了,他将空了的果盘放到殷淮安手边,劈手从小鬼手中夺下那瓣橘子,一口塞到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对不起啊少爷,您不是不爱吃么,糕点也没了,水果也没了,只剩下瓜子儿了。”   银叶开心地嚼着橘子,小鬼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殷淮安。   殷淮安眼睛眨了眨,轻轻叹一小口气,把眼睛对准银叶的方向,点了点头。   银叶又懵了:“您这,几个意思?”   殷淮安竟然笑了一下:“瓜子也可以的。”   小鬼在目瞪口呆之余,还是战战兢兢地端着瓜子过来,小心地放在殷淮安的身前。   殷淮安和刚睡醒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一点脾气也没了,也不嫌弃只有这东西可吃,屋子里马上响起了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   这是有多饿……   可是这个画面——   殷少爷弯着腰,认真地捧着盛装五香瓜子的盘子,认真地以瓜子果腹。侧脸垂下来的一缕长长的飘逸的墨发,发梢粘着一片白色的瓜子皮儿。   这,这实在是不忍直视啊,银叶看呆了,他呆了好一会儿,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挪到门口,打开门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   这副景象放在殷淮安身上,完全可以称之为虐待,绝对不为过。万一苍野来的晚些,大少爷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将这事说出去,那他岂不是惨了。   嘉荣慌张地从外面的小路上狂奔过来:“怎么了怎么了,钟先生,今日怎么中途停止了,出什么事了?!”   银叶只从门缝中露出一个脑袋:“谁跟你说中途停止了?供品不够,快再寻一些来!”   嘉荣有点被吓到:“啊?那,那供品还真的被吃啦……”   银叶怒道:“废什么话,你管是谁吃的?耽搁了时间,怠慢了神灵,你担待的起吗!”   .   过了一会儿,银叶端着上好的糕点果品走到殷淮安的床前。   殷淮安缓缓抬手,摘下自己发梢的那片瓜子皮儿,笑着说:“我不会把此事说出去的。”   银叶拿鼻孔出气:“那谢谢少爷您高抬贵手。”   殷淮安继续笑:“我刚睡醒时,脾气总也不好,有些话说得不妥,事情做得古怪,还望钟先生包涵。”   银叶心里道:没准再也不会有人,有包涵您的机会了。   小鬼心里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起床气”?富贵人家的少爷,果真是不同凡响。   再看看银叶的脸色,他心中又浮现起那个“断袖”的大胆猜测。   他也没什么依据,就是觉得……像。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下午都在修文,刚才滚回去修了几章,觉得自己写的不好的地方有很多,怎么修都修不完,所以顿时觉得能够看到现在的小天使都是真爱啊!新手诚恳脸,谢谢不嫌弃我的小天使,希望能够收到狠狠的吐槽,我自己也在努力提高中~   ☆、推拒与逃避   刚才银叶去门口叫人的时候,把桃木剑丢在了床上,现在找不到了。果不其然,银叶偏了偏头,看见殷淮安的右手边的被褥,露出桃木剑的鲜红穗子中的一丝。   银叶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殷淮安记得自己今早是被这玩意儿弄醒的,他是被桃木剑的声音吓怕了,趁他刚才不在,偷偷地把它藏了起来。   大少爷真的是表里不一,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殷淮安看不见银叶的表情,仍旧神情自若地吃着糕点,听见银叶怎么忍都忍不住的笑声,他偏头相询:“怎么?笑什么。”   银叶笑着走到远处的桃木桌旁边,摆出一个潇洒至极的姿势倚在上面,又想到殷淮安看不见东西,他泄气地收起摆好的姿势,咳嗽了一声,拿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桃木桌面发出两声低沉而富有韵味的“咚、咚”。   殷声音响起的一刻,淮安手中吃了一半的糕点掉回盘子中,他整个身子一颤,双手捂住耳朵和太阳穴。   殷淮安手指的骨节攥的有些发白,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他声音颤抖着说:“住手。”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银叶一寸寸地敛起笑容,他走到殷淮安的身边,从被褥下抽出那柄桃木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殷少爷恐怕还不知道让自己头疼的是什么东西,你只藏起那把剑是没有用的。”   他用手指细细摩挲着桃木桌面细腻的纹理:“你怕的是桃木。”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怕这东西吗?”   他没有停顿,一口气说下去:“世间有人、魂、鬼、灵,只有鬼是怕桃木的。”   银叶扫视了一眼地上的豆米:“鬼怕的东西有很多,就是这些东西锁住了你的行动和声音,我要是想,你一辈子都出不来。”   殷淮安仍旧捂着太阳穴,将脸掩藏在手肘下面,他沉默地听着,似乎仍在因为疼痛而颤抖着。   银叶是真的讨厌他这个自欺欺人的样子,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那就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他一定要把真相血淋淋地摆在殷淮安面前,而且一定要他亲口承认并接受。   银叶逼问到:“大少爷还不明白?哪里不明白可以问我。”   殷淮安微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再是——”   “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了,人死散魂,魂死为鬼,恕我直言,少爷现在,可谓已经是死得透透的了。”   银叶补充到:“这几日,就会有人来接你上路。”   屋子里静极了,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银叶看到殷淮安稍稍张大了眼睑,空寂的眼睛变得更加空洞。过了一会儿,他掩饰地闭上了眼睛,搭在额头两侧的手指蓦地滑落下来。他手指微弯,微颤,软软地垂在身侧的被子上,那手指没有力气地握成一个空拳,紧了一下,又松开。   他没有颜色的薄唇抖了一下,又很快地恢复原样,只是声音中的颤抖,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他努力压制住慌乱:“钟先生从昨天开始,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银叶狠下心去,“嗯”了一声。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银叶准备潇洒地走人的时候,殷淮安微笑着说:“那你不也没打算,锁我一辈子,圈一辈子的钱,我担心什么?”   银叶觉得他好像没摸准重点,或者说,是一如既往的推拒与逃避。   银叶又来气了,他一开始就不打算放任殷淮安的糊涂,于是把事情从头到尾同他讲了一遍,从他俩在乱葬岗的偶遇,讲到苍野对待鬼魂的法子,从借尸还魂,讲到十八层地狱,甚至还将阴违司的成员一个个给他介绍了一遍。   没告诉他的有两件事,一是嘉荣陷害他的事情,二是自己手握他半魂的事情。   不说嘉荣,是怕他会伤心,不说自己,是怕他知道了,自己心里会更加难过。   当然,自己是灵师的事情也没有提及。不知怎么的,银叶觉得,还是让殷淮安仍旧把自己当做一个市井之中的骗子郎中,比较好。   这样,他心里面没有负担,自己心里面也没有负担。   .   其实殷淮安伤心还好,让人难受的是他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就像现在这样,殷淮安又不说话了,他要是打定了主意沉默下去,任凭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巴。   银叶就烦他这一点,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不知道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还是自己不想面对,或者是另有打算,总之他不想别人知道,谁都帮不了他。   正巧,银叶现在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因为他现在,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殷淮安靠在床上,银叶和小鬼各占一只墙角。   一个时辰过去了。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到了离开的时间,银叶从墙角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凌乱的房间,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一把笤帚,一瘸一拐地扫起地来。   小鬼看银叶拖着伤腿扫地,有些于心不忍,他从墙角跑出来,伸手去拿银叶的笤帚,却被银叶轻轻地推开手。   银叶将地上的豆米清扫干净,拽开门口和墙上贴的符纸,拿清水洒扫了一遍整个屋子。   没再回头看床上的人一眼,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大少爷,三天之约到了,我放开你了。”   银叶在原地垂手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的答话,遂转身拉着小鬼的手,向房门口走去,推门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了殷淮安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稳,已经没有了没有慌乱和恐惧的情绪,就像是朋友之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句问话。   “还不知道,钟先生的名讳。”   银叶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名。   “钟之遇。”   银叶踏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小鬼凑到门缝上去看看,大少爷没有起身,他转过头来仰视着银叶的脸,感觉到银叶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   银叶旋即松开拳头,长出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语气状似轻松地说:“走吧。”   .   两个人没有回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银叶脸色阴沉,小鬼却偏偏要提大少爷:“等到那个叫苍野的到了,大少爷是不是就更活不了了。”   银叶收起阴沉的脸色,不屑一顾地说:“他本来就死了。”   “可是,他明明……”   银叶没让小鬼继续说下去,他指着西街街口那边的一家铺子,突然笑着对小鬼说:“殷秋山可答应我了,你看,这一间医馆,明天就是咱们的了。”   小鬼陪着他干笑了两声,不买账。   小鬼坚持自己的话题不动摇,他继续抬头对银叶说:“你真不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大少爷?”   看他死缠烂打揪住不放,银叶愣了一下,随后挤眉弄眼地说:“哎呦,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我,什么是喜欢,我还真不知道。”   这一招管用,小鬼脸红了:“我……也不知道。”   银叶继续挤眼睛:“你这都十好几岁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对这种事情轻车熟路了呢!”   小鬼听出来银叶在寒碜自己,红着脸不理他了,两个人本来并排走路,小鬼生气地快走几步,把背影留给银叶。   银叶得意地笑了,小鬼却又突然退回来,说了一句话。   “你就装吧。”   银叶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他旋即对着小鬼瞪眼睛:“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小鬼充耳不闻,自从银叶自曝身份之后,小鬼对他的态度,一下子从毕恭毕敬变成没大没小。银叶甚至有些后悔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了,可是就算是他银叶而不是钟之遇,自己的年龄可也比这小鬼头大不少呐!   银叶追上去,不依不饶:“你凭什么这样和我说话!”   银叶正在赌气,活像个孩子。   小鬼一脸嫌弃地说:“你年龄到底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银叶咬牙切齿:“绝对大!”   小鬼说:“那我这小孩子说的话,你别当真。”   银叶说:“切,我本来就没当真。”   小鬼也学会了挤眉挤眼,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哦。”   银叶不知道该说啥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顶嘴没意思,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小鬼摸了摸肚子,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在路边的小摊旁边等着下一锅出锅的烧饼。   银叶自己一个人站在街边,对着远处小鬼的背影小声说道:“我确实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又用更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谁都听不清的话:“也不知道,算不算……”   ☆、拿不准   大少爷醒了,殷秋山心花怒放,当即将高陵城中殷家名下的一间药堂转手给了钟之遇。   这铺子原本是有主的,药堂的杨老医生是殷家的门客,一直代为照看着这家医馆。现在被殷老爷临时叫回殷家宅府中照顾病中的大少爷,这医馆就连房带地的送给了钟之遇。   殷秋山还专门让匠人将钟之遇的那块破布幡子上的字誊了一遍,做成了一块金灿灿的匾额,为钟之遇挂上了名副其实的“金字招牌”。   要说名副其实……有些惭愧,药堂开张一天了,别说看诊了,钟之遇大夫还未露过面。   医馆里面坐诊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少人认出她就是钟先生从怡红院赎回来的琳琅姑娘。   大多数人对钟先生在坊间的那桩风流韵事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也未曾有什么风言风语。而且事实证明,这姑娘一点不像是怡红院出来的风尘丫头,一身粗布裙裳端坐在诊台后面,端的是贤惠能干,宜室宜家。更值得一提的是,医理药理也知道的不少,倒是可以让人放心看病。   这样多才多能的好姑娘,可算是古板规矩的高陵人眼中的稀罕尤物。许多人听闻此事,不管有病没病,都赶着来让这温婉可人的小娘子诊一诊脉。   阿萝没想到仅仅一天自己就积攒了不少人气,看来她闲来无事学习的那点皮毛本事,还是派上了大用场。   只不过她一天没见过银叶了,银叶自从昨天晚上回来,做完了医馆的交接事物,就将医馆甩手交给了自己,连同小鬼一起,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儿。   她现在手里捏着一个强壮汉子的手腕,僵硬地扯出微笑,装作认真地听着他极为健康的脉搏。   那汉子粗糙的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她白净的手背,色眯眯的眼睛中明显表露出“想吃豆腐”的需求。   阿萝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银叶几句,在那汉子要翻手握她手腕之前,痛快地一甩手,冲着外面的人亮着嗓门招呼道:“今日天色晚了,小女子要回家侍奉夫君,还请各位原谅。”   看琳琅的装扮,的确像是已经与钟先生结为连理了。但是她一句“侍奉夫君”,还是让药堂中挤着的汉子们着急起来。   刚刚的那位一手摸空,到嘴的豆腐飞了,遂有些不服气地抱怨:“高陵城中的寻常百姓谁不知道,钟先生是走街串巷为穷苦百姓看病的仁医,我们慕名前来,他却只把娘子推出来看诊,难道现在日子过好了,就不给人看病了不成?”   阿萝被他这句话点着了火,她一把捋起袖子,柳眉倒竖,犀利地骂道:“西街猪肉铺子打杂的陈兄弟是吧?我说说您身体有什么问题吧。这么多年了都没个孩子,你也不想想,自己家里的老婆还未必能吃得消,你就装病装到别人的老婆面前。您也没钱没色啊?也就有这点儿不要脸的能耐,只敢拿沾了猪油的脏手偷一丝儿腥。我家相公的本事街坊邻居心里都明白儿着,就你这出息,也配提上一字一句?我给你看完了病,现在能回家了吧?难不成别人家里的房事,您还要管一管?”   阿萝这一段不带喘一口气儿的话骂的陈屠户目瞪口呆,药堂里还没散去的男男女女也都没人敢说话。大家都吓着了——原来这小娘子,唱起曲儿来像花,温柔起来似水,泼辣起来,也真是……够呛。   阿萝这人十分粗线条,平日对人也不怎么上心,但是却极其护短。在阳命台的时候,她也不曾多么待见银叶,但是在这里,银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见外人说银叶的不是,她火气“蹭蹭”地就冒出来。   阿萝这么多年风里雨里,就学会了不受人欺负的本事,她要是一生气,骂起人来虽然不吐脏字,但有一点,不管是别人的脸面还是自己的脸面,是统统顾不得的。   她骂爽了,干了一碗水,潇洒地关上了大门。   .     银叶和小鬼在外面瞎逛了一天,吃喝玩乐花了不少银子,一大一小乐呵的不行。晚上爷俩一起去城郊拆了那间破茅草棚子,完事儿后一人抓了一把干草,权当做留念。   拆完了草棚子,银叶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鬼说:“肯定是阿萝姐又在念叨你了。”   银叶笑着应:“没准儿真的是,那么大个一药堂,她肯定忙得团团转,肯定一边傻乐,一边骂我把她坑惨了。”   把医馆放手给阿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会看病,更当不成“仁医”,只能把摊子交给阿萝,自己躲得远远的。   天黑下来,小鬼被寒风吹得直打摆子:“走吧,回去吧。”   银叶却不想走,他一屁股坐在小溪旁边:“再坐坐,来坐一会儿。”   于是银叶和小鬼并肩坐在一块儿低矮的小石头上,银叶手中无意识地揪着青草叶子,眺望着水面,眼神中充满哲思。   小鬼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听见,小鬼也就不说话了,在地上捡起石头,打水漂玩儿。   银叶突然开口说话了,和一整天的欢喜氛围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你说他是不是逃避现实。”   小鬼耸了耸肩,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   哪知银叶的眼神变得忧伤起来,眉毛也皱出了几分愁绪。再加上这晚间的凉风一吹,让人心里难受的氛围全出来了。   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小鬼觉得,他好像是想要寻求开解,遂勉强开口问道:“谁啊?”   “什么谁呀?”   小鬼顺着他的意思走:“是不是大少爷——”   小鬼没再问下去,因为银叶一下子将手边的一棵狗尾巴草连根拔起,别扭地将嘴唇抿成一道僵直的线,压抑着声音,闷闷地骂道:“大少爷个屁,我管他的大少爷!”   小鬼懂了,银叶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实际心里是有火,看这样子是需要发泄。   小鬼缩了缩脖子:“那你真不打算继续管他啦?”   银叶声音拔高了几分,情绪释放出来一点:“管?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不说,他需要谁管呀?他油盐不进的死鬼一只,我跟鬼又不熟,怎么管呀?能管他的只有苍野,直接把他从那副尸体里面拽出来,送到地狱里面去才省心!”   小鬼很有耐心地等他骂完,说:“可是大少爷又没招你惹你,还好心给你治腿了呢。”   银叶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反驳道:“我受伤还不是因为他!”   “人家还送了咱们两瓶上好的伤药呢。”   银叶看小鬼的眼神变得凶狠:“你要是有用点儿,我还求得着他?”   小鬼见银叶这样,心里暗道:得,发泄过头了,不得了啦火气要撒在自己的身上。   遂赶紧转移话题:“那事情过去了,咱们不也管不着大少爷了么?”   银叶斩钉截铁:“是,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   “那——你为什么生气呀?”   银叶炸毛了:“我生气了吗?我为什么生气?”   小鬼说:“嗯,你很生气。”   银叶不说话了,他盯着狗尾巴草的须子看了很久。   银叶这个人吧,情绪来的快,来了就要全摆在脸上,让人看尽了,他也就没事了。就像刚才,把他的心事挖出来着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讨厌别人遮着掩着装模作样,只是因为他自己不会。   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干脆道:“嗯,我挺生气。”   为什么生气呢?   银叶也想不通,所以问小鬼:“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倔呢?”   其实他心里正在咆哮着:行啊,你倔,倔还是跨不过我撒的一地大米,还是被桃木剑摔得头疼,还是只能乖乖等着苍野来收你!   可是小鬼总能在他之前找到事情的关键:“那你想让他怎么做?他怎么做你不会生气?”   银叶愣住了,心中的咆哮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真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大少爷无论表现出什么样,他都会生气。   他想着这个殷淮安少爷很快就下地狱了,心里面就又难过又生气。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气他殷淮安只知道忍受,气他自己想不到办法,甚至在气苍野,为什么这么快就来?   银叶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咬牙切齿,欲罢不能。他之前收魂儿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故事,但是直到现在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他才发现,原来掺和别人的事儿这么难,揣度别人的心思更难。   要是当初没被殷淮安那半缕魂缠上,该多好哇!   银叶痛苦地闭上眼睛,脱口而出:“难啊难!”   小鬼看到银叶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捏得面目全非,叹一口气。   动了感情的事情,当然难。   他还不能够完全确定银叶是个断袖,但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那就是:他反应这么剧烈,心里肯定是把大少爷放在一个很特别的位置的吧。    小鬼不再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地探究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银叶看见小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心里直发毛。   这次不等小鬼开口,他自己内心就蹿上来那两个字——断袖。   他被自己这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小鬼就心直口快地问道:“银叶,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喜欢他。”   银叶自诩为一个心直口快,不拐弯抹角的人,但是对上这个孩子这个话题,他也是甘拜下风。接连两天,这孩子着了魔似的纠结这个问题,让银叶很是害怕。   关键问题是,银叶自己原本很肯定,现在呢?却也不知道了。   ☆、眼球与往生镜   喜欢大少爷吗?他之前可以很肯定地说不,但是现在,自己都不知道了。   他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将四周的花草树木都看了一遍,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   银叶将脑袋埋在手臂中,哀哀地叫了一下,声音很是迷茫与无助。   .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银叶正对面冒出一朵不小的水花,一道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在离他极近的地方响起:“你又怎么了?”   银叶和小鬼坐在溪边,被溅了一身的水,听到声音在自己的身前突然响起,小鬼和银叶不约而同地大叫一声,和飞溅的水花一起弹出去,屁股着地,狠狠摔在几步远的地方。   那人被银叶二人的齐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收起堵住耳朵的手指,揉了揉耳垂,侧着头控了控水,低凉语声中夹杂有怒气:“你大惊小怪地叫什么!”   小鬼张大着嘴巴坐在河岸上,银叶则从地上爬起来,兴奋地大喊了一句:“苍野!”   苍野,男,三十二岁,阴违司黑白无常手下的第一鬼差,最受老阎宠爱的小跟班之一,职业抓鬼,常年在十八层地狱上下穿梭,未婚,性向不明,性格冷沉,脾气不好,为人呆板无趣。   苍野本来只露出一个脑袋,现在缓缓地从水面中升起来,他穿着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衣服,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其他的颜色,湿漉漉的黑袍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在月光下一照,像是闪耀着银光的鱼鳞,这样看上去,苍野整个就像是一条刚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大黑鱼。   银叶抱怨道:“你说我大惊小怪什么,月黑风高夜,你干什么突然从水里钻出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水淋淋的人头,你说我害不害怕!”   苍野连眉头都懒得皱了,面无表情地从水中拎出一根铁棍,双手抱臂,将棍子抱在怀中,然后从水中出来,笔直笔直地站在岸上,这才抬头说一句:“你说什么?”   银叶早该想到,他刚才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讲话,苍野一向自动屏蔽一切对于他无用的信息。   银叶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一一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身份是什么?降落到哪儿了?怎么从水里出来?”   苍野向来只回答他想回答的问题:“水路比较快。”   然后就闭上嘴巴,不再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去。   银叶早就习惯了他这一点,也不欲和他较真。他在苍野屁股后面紧追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返回去把仍然坐在地上的小鬼提溜起来。再回头看见苍野头也没回一下,已经走远了,见状他也不追了,索性站在原地叫唤:“你干什么去,往哪走呢!?”   苍野转过身来,声音平平的:“回你家,和阿萝碰头。”   银叶简直无语至极:“你,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你一句话不说就走!”   苍野仍旧抱着棍子,站在原地不动:“那你带路。”   银叶也站在原地不动,他也抱起双臂,鼻孔朝天地看了苍野一眼,用下巴指了指相反的方向:“你走错了,这边。”   苍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止住脚步,拿眼神命令他:快点走。   银叶敢肯定,现在如果让苍野说话,他一定会说:幼稚,无聊,浪费时间。可惜,苍野本就是一个嫌麻烦的人,他骂人都懒得骂。   苍野这样的性格是有原因的,阴违司最大的头儿是黑白无常,但是这两位大爷很少出门干活,都是在家里一躺,拿个小本儿动动笔杆子,记录一下进出十八层地狱的各路厉鬼。真正抓鬼的活就交给手下的鬼差,苍野就是这些鬼差里面最得力的一名,在阳阳两界抓鬼,在地狱里面炼鬼,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偏巧老阎就是喜欢这样勤劳能干,说话又少的孩子,成天让他跟在身边。所以苍野的时间宝贵得跟金子似的,久而久之,养成了不爱搭理人的坏毛病,说多一个字都能要了他的命。   不过,苍野这么惜字如金的人也有口头禅,那就是:“麻烦。”   和苍野走在一起很尴尬的,气氛就跟冻住了一样,连空气都纹丝不动。这样的氛围让苍野很享受,但是他的享受往往是别人的难受。   小鬼的难受表现得特别明显,他完全被苍野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气场吓住了,从苍野出现,就一句话都没说过。   银叶还自然一些,但是他也没能力打破氛围,控制权完完全全地在苍野手中。   .   银叶带苍野走的是小路,因为如果苍野抱着漆黑的铁棍,浑身透湿,冰寒着一张脸,旁若无人地走在街上,一定会吸引整条街道百姓的注意力。还没到宵禁的时候,银叶暂时还不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钟氏药堂里面,全是怪胎。   苍野看见银叶把他从后门带进去,就明白了,他有点生气:“银叶,你绕了多少路?”   “没多少,就——哎呀,反正又耽误不了多少事,三四里路你还较什么真?”   苍野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抬起手腕,结果——没表。   看到苍野的窘样,银叶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又仔细打量一下,银叶看出不对劲来了:苍野虽然一身越朝劲装的打扮,但是面容还是本尊那副平淡无奇的面容,头发还是细碎的短发,没变样。也就是说,他用的还是自己的壳子,没换身体。   这怎么回事儿?   “苍野,你……怎么还是你自己,你怎么来的?”   苍野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他翘起一根手指,在铁棍底端敲了六下。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阿萝探出半个身子,看见苍野,她用鼻子“哼”了一下:“你来啦,怎么还不进来,必须得让我亲自来接你?”   而对于银叶,她直接选择了无视,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阿萝转身进屋,将三个人留在原地,苍野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看银叶。   银叶耸肩摊手:“我也不知道哪里又招惹她了。”   .   阿萝的麻籽儿正在桌子上闪着光,苍野把铁棍往桌子上一敲,那小珠子就不发光了。   阿萝眼尖,一眼就看出了苍野与她和银叶的不同之处:“你,你怎么没换张脸?”   苍野言简意赅地和他们解释:“我来送一趟东西,不久留。”   银叶心里松了一下:苍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个跑腿的。   苍野从怀中拎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面的碧色胶体中,养着一只——眼球。   银叶看见那泛着绿光的眼珠子还骨碌碌地转着,吓了一跳,赶紧蹲下来捂住小鬼的眼睛。苍野瞥了小鬼一眼:“这你家的孩子?赶紧带走。”   阿萝问:“这谁的眼睛,就剩一只了还养着它做什么,你送的就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有了往生镜的消息呢。”   苍野拿起小瓶子晃了晃:“这就是往生镜的消息。”   “啥?”   “你没发现,银叶的往生镜和这眼球一个尺寸?”   银叶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苍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一只眼球:“你的镜子,替换了这一只眼睛。”   苍野只说重点,剩下的只能靠阿萝和银叶两人的悟性,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前因后果推理了一番:往生镜被灵犬吃进去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前世失去双眼的一只魂,看那眼眶的尺寸正好,直接飞进去把人家的眼珠子换了出来,因为往生镜连通着阴阳二界的空间,那只魂肯定也被折腾地够呛,没能走进鬼门关,好好地上路。   这样说来——银叶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那这不就是殷淮安的眼睛么!   这样的交流方式很让苍野省心,他赞许地点点头,补充了一句:“银叶飞了以后,这眼睛就在黄儿的肚子被找到了。”   黄儿,是鬼门关前那只灵犬的名字。   银叶心里也补充道:黄儿吞进去的还不是普通的魂儿,还是一只时空错乱,走错了朝代和空间的魂,他敢肯定殷淮安的魂是和他一起飞到乱葬岗的,而且这只魂有一半还……   银叶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他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果不其然,阿萝心有灵犀地也看着他的右手,看了他一眼,转头就对苍野说:“还有一事要你帮忙,这个魂就是……”   银叶“噌”地一下站起来,死死地捂住阿萝的嘴,转头继续对苍野说道:“找到这个魂就行了吧。”   苍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俩:“嗯,估计已经还魂了,不过肯定就在这一片空间。”   阿萝眼睛转了几下,张开嘴咬了银叶的手心一下。   银叶痛得放开了手,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阿萝瞪了他一眼,又瞪了苍野一眼,顿了几秒,然后气呼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真特么麻烦。”   苍野从不多管闲事地猜测别人的心思,他不再理会二人的小动作,干脆地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出门,自始至终,都没放开手中的铁棍,也没换一件干爽一点的衣服。他才不会浪费时间做这种无用的事情,因为既然水路最近,他走的时候,估计还得从水底下回去。   .   苍野走了之后,银叶夸张地甩甩手,痛呼到:“你竟然下嘴!”   阿萝在嘴里含了一口水,漱了口,抹干净嘴呸了一下:“你这脏手,我还真有点下不去嘴。”   银叶被她堵得干瞪眼睛。   阿萝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殷淮安的事情?”   银叶不说话。   阿萝声音高了八度:“说话呀!你把苍野打发走了,倒是想想办法,咱俩人怎么收拾那只鬼?”   银叶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解释道:“既然往生镜在他身上,他就不是非死不可。”   “那往生镜拿走了之后呢?”   银叶小声道:“起码能多活一段时间……”   阿萝没想到银叶这么拎不清:“啊喂,你要搞明白他早就已经死了,往生镜早晚都要取出来的,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能下得了地狱就不错了,等哪天连轮回都入不了了,闹得个灰飞烟灭,全是你造的孽!”   银叶低着头,将手中握着的碧绿色透明小瓶紧了紧:“要是让苍野来,肯定直接把他眼睛挖出来。”   “那本来就不是他的眼睛,他早就没有眼睛了。”   银叶耷拉着眼皮,固执地沉默着。   阿萝也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问道:“你不会真的看上他了吧?”   这句问话让银叶攥紧了拳头,他心脏狂跳,全身血液上涌,咬紧牙关努力想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他觉得自己思考了一个世纪的时间。   但实际上,他很快就答道:“嗯。”   ☆、谢小侯爷   出乎意料的是,阿萝并没有表示惊讶或者是愤怒,甚至都没有一丝拦阻,她眼神中似乎有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却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   两个人各自回房睡觉,一夜无话。   .   银叶一大早就被门外的争吵声吵醒,他掀起被子揉揉眼睛,裹了一件外袍,顶着蓬乱的头发出门查看究竟,没想到看见小鬼正在外面巷子里和一群孩子打架,他赶紧跑过去把他从人堆里拽出来,小鬼灰头土脸的,手里紧攥着一袋糖果。   银叶骂他:“你瞧你这出息,多大了和人抢糖吃?”   小鬼咧着嘴笑:“你醒啦,你不知道么,喜糖就是要抢的,这样才能沾上喜气。”   银叶懵:“喜糖?谁的喜事?”   “你竟然不知道这个!谢小侯爷呀,今日娶亲的谢小侯爷。”   银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今日,是高陵城的大日子,谢家谢小侯爷的娶亲之日。   谢家是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自上一辈起就受封世袭嘉平侯位。越朝三十五年,越朝开朝的肱骨之臣谢渊去世后,谢伯乾袭下嘉平侯之位,在朝中奉职,越朝五十年,谢伯乾借病辞官,闭府修养,将侯府中的事物一并交给独子谢秉言打理。圣上见老侯爷避世心切,遂允准了辞官之事,为谢秉言在朝中安排了一份不小的职务。从此,谢侯爷之名在朝堂上下渐渐地淡了,谢秉言虽然还未世承爵位,但是谢小侯爷的名号早已是如雷贯耳。   谢小侯爷,谢秉言,字玄昭,是谢伯乾的独子,嘉平侯的唯一继承人。   这个小侯爷不仅在贵族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在民间也是大名鼎鼎,他可是高陵城无数待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据说他风流倜傥,风姿卓越,风度翩翩,不仅位高权重,一掷千金,而且还不摆架子,性情温润,对每一个好女孩都笑脸相待,雨露均沾。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有夫之妇整天对着自家的糙汉子,做着关于小侯爷的春梦呢。   银叶只听这传闻,就知道这谢小侯爷不是什么好人,还雨露均沾,分明就是拿出来骗骗小姑娘的骚招。   总之,小侯爷要结亲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高陵城的黄花大闺女们都哭成了泪人儿,小侯爷的消息天天更新,往往在一夜之间就能传到每个姑娘的闺中,银叶实在是不知道,那些足不出户的小姐们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人人都在议论此事,耳朵边全是小侯爷的消息,不关心此事的银叶也只知道,谢秉言在朝中奉职二品文官太常丞,迎娶的是当朝右将军的妹妹唐蕴维郡主。   真不知道那位唐姑娘是怎么想的,嫁个这么个花花公子,心也是真够大的。   银叶总归是没有事情做,整日整日地游手好闲,他看着街口人头攒动,心里想:看看热闹也不错。   他从地上捡了一颗糖果,剥开塞进嘴里,揉揉眼屎,捋捋头发,拉着小鬼的手往人群那边走过去:“这几日晦气,走,沾沾喜气去。”   .   可是到那儿一看,沾什么喜气啊,人群挤得太密实了,挤到一半儿,连街道还没看到呢,就挤不动了。   这谢小侯爷人品虽然不咋地,但是架不住家里有钱有权啊,整个高陵城中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小侯爷肆无忌惮地炫耀自己的财富,挥洒自己的喜气,全城派发喜糖糕点自不必说,迎亲的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银票和银子纷纷洒落,在城中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一大早起来,光是踩踏事件,就不知道发生了几起了。   银叶对此嗤之以鼻:败家玩意儿。   小鬼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只顾闷着脑袋往前挤,银叶还得护着小个儿的他不被碰着踩着,在后面跟得很是辛苦。   小鬼挤到中间,彻底动不了了,他急的直哭,因为送亲和迎亲的队伍马上就到了,他现在别说抢东西了,四面都是黑压压的人,队伍过来了,肯定也只能瞧见马蹄子了。   偏巧旁边挤来挤去的人还在添油加醋:“队伍就要到啦,快准备好!”   另一个挤来挤去的人兴奋地说:“我刚从西边赶过来,你不知道,那排场,小侯爷的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排侍女儿在街边摆上成山的糕点,那哪是咱们见过的点心呀!那银子砸在咱脸上,生疼生疼的!”   立刻有人附和道:“东边唐将军的马队也过来了,也是一路上飘着银票和红绸子,我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钱!”   听他们的意思,迎亲和送亲的队伍要在这里汇合,怪不得那么多人呢!小鬼更着急了,都挤到这儿了,要是连小侯爷和唐将军的马都见不到一面儿,那就太遗憾了。   银叶终于在蠕动的人群中看到了同道中人:他旁边有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伸着脖子让一个小孩儿骑着,两手举着让自家儿子看热闹。   鞭炮声越来越近了,人群中有人大声欢呼道:“看见啦看见啦!唐将军来啦,新娘子的轿子来啦!”   银叶叹了一口气,弯腰把小鬼抱起来,架在自己脖子上。   小鬼抹了眼泪破涕为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探着身子,准备去够空中的银票。   就在这时,另一边的人群也骚乱起来,他们也大声欢呼着:“小侯爷也来啦!”   紧接着,两边的队伍一齐奏起什么唢呐呀,小鼓呀,笛子呀,乱乱糟糟,喜气洋洋,百姓整个被煽动起来,欢呼着吹口哨,打节拍,跟着喜乐扭动身子,发疯发得不亦乐乎。   小鬼也跟着节奏扭动身子,银叶翻了个白眼,看见刚才的那位同道中人也无奈地苦笑着。   银叶费劲八叉地挤到他的身边,开口问道:“这位兄弟也是来看热闹的?”   那仁兄无奈地看了看头顶的孩子:“孩子吵着要来,没办法,年轻人都爱个热闹,喜欢排场。”   两个人猫着腰,抻着脖子,在人群中相视而笑。   那位仁兄又说:“由不得大家不兴奋,唐将军亲自送嫁,谢小侯爷亲自迎亲,平日街坊里的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场面,不都想亲自见一面儿,今日之后,日子照旧过,但总归多了点儿说头不是?”   银叶啧啧叹到:“没想到谢家和唐家这么有钱,一掷千金,真的是一点也不夸张。”   “哎嗨,要说有钱,这银子铺出来的排场也不全是谢家的,你看着高陵城中的主干街道铺满了上好的红绸子,那可都是殷家的本事。”   银叶不由自主地长大了嘴巴:“殷家?”   “是呀,天子脚下的高陵城中,谢殷两家,一个有权,一个有钱。当年被圣上封过侯的,那可都是贵人中的尖儿,这两家在越朝之前就是世交,圣眷优渥,如今谢小侯爷娶亲,殷家的赠礼,我的乖乖,说是金山银山也不过分。”   银叶听得目瞪口呆,那这么说来,合着殷秋山给他的报酬,对殷家来说,少得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原来如此,这可算受教了。”   哪知那位仁兄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据说殷家的二少爷还专门从北都柴郡赶回来,千里迢迢地,就为了给谢小侯爷送一份礼。”   银叶心中一动,追问道:“二少爷?他们关系很好?要说送礼,殷家的大少爷,不就在高陵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家大户人家里面的事情,咱们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银叶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大户人家的事情,咱们也管不着。”   .   这时,街道上突然生了变故,唢呐声还没停,“兮律律”的马嘶声响起,好像是小侯爷的马在街道中间崴了一下蹄子,吓得后边的马直往街边上撞,围观的百姓吓得四散惊逃。银叶的头顶也传来一声惊呼,但是银叶反应得慢一点儿,没跑成,那匹马就径直冲着银叶过来了。   钟之遇没什么拳脚,银叶当然也没什么拳脚,撒腿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把小鬼护在怀里。   就在这时,小侯爷从第一匹栽倒的马上飞身而起,一个箭步窜到了银叶身前,对着失控的马拳打脚踢了一通,等银叶反应过来再回头,只看见小侯爷绣着精美金线图案的衣摆漂亮地一旋转,轻轻垂到那双纤尘不染的黑金绣线云靴上方。   小侯爷手里牵着缰绳,将一叠银票塞在小鬼的手中,一双桃花眼优雅地弯了起来:“给,受惊了。”   银叶瞟了那银票一眼,心中对于谢秉言的形容词又多了一个:飞扬跋扈。   谢秉言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把缰绳交到慌忙赶来的侍从手中,丝毫不理会手下人的叠声赔罪,淡淡地说了一句:“马杀了。”   银叶赶紧低眉哈腰地装怂,结巴着说:“谢……谢……谢谢——谢小侯爷了。”   与此同时,心里又冒出来一个词:目中无人。   谢秉言没理他,径直走到了唐将军的马前,抱拳笑道:“哥哥见笑了。”   没有礼数。   他径直走到轿子前面,隔着帘子对新娘子说:“蕴维妹妹受惊了,只是这马还没见到你,就失了前蹄子,我可得担心,一会儿抬轿子的那几个,能不能站稳当了。”   油嘴滑舌。   唐将军冲他笑了笑,从马上下来,撩起轿帘握住妹妹的手,预备把她送到谢家的轿子中去。   唐蕴维出来的时候,谢秉言虚扶了她一把,趁机往盖头下面看了一眼,然后摇着扇子抛出一个媚眼:“今日可是漂亮极了。”   举止轻浮。   .   就这样,谢秉言把新娘子娶回家了,在场的人都抢到了不少的银子,小鬼捧着一叠银票称赞着小侯爷的天人之姿。   可是银叶对于这个谢秉言,可是没有一丝丝的好印象。   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没有礼数,油嘴滑舌,举止轻浮。   兴趣倒是有了一些,却完全是因为——殷家。      ☆、百战不殆   迎亲的队伍走了之后,一群人将地上的瓜果和碎银子抢了个干净,路上铺的红绸子也被人一块儿块儿地扯没了。   到了中午,人群散了,银叶拉着小鬼的手回家。   进门的时候药堂里还零散地坐着几个人,阿萝正在摆弄着一个瘦弱汉子软塌塌的胳膊。   看来今天的病号,大部分都是断胳膊断腿儿的。   阿萝的手一向麻利,“喀嚓”一声,那男子惨叫一下,胳膊接上了。   瘦弱的汉子喘一口气,准备继续嚎下去,却突然发现胳膊不疼了,他惊喜地看着阿萝。   阿萝眼角瞥了见银叶进来,病人也不管了,冷冷地指挥银叶:“你去给我找一块木板来。”   银叶“嗳”了一声,拉着小鬼的胳膊就往外走。   小鬼不明所以,挣扎着说:“你拉我做什么,阿萝姐又不是让我去找木板。”   银叶沉默着,在小鬼身上摸了两下,从他的怀里翻出银票,仔细地数了一遍。   小鬼看自己的钱被抢走,一下子急了,蹦起来伸手去够:“那是我的,你还给我!”   银叶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手背一下:“你叫唤什么!是是,都是你的。”   小鬼噘着嘴,紧盯着自己的银票。   银叶将银票分成两份,其中一份在柴房墙角的木头缝里藏好。然后从另外一份中抽出两张,卷成小卷,塞在小鬼的靴子里。   小鬼一脸懵逼地看着银叶蹲地上摆弄靴子。   银叶想了想,又抽出两张银票,藏在自己的靴子里,剩下的重新叠起来,放回小鬼怀中。   小鬼狐疑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银叶满意地拍拍手,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这么多年和你阿萝姐在一起,明白了一件事。”   “明白什么?”   “得学会藏钱。”   .   两个人拿着木头回到药堂里。   阿萝接过银叶送来的木头,三下两下把瘦弱汉子的胳膊绑好,随后关了店门。   银叶很有先见之明地缩紧了脖子。   果然,阿萝转头对着银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你干什么去了!每天早上起来都不见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要是哪天晚上你死了,我还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吃早饭呢!”   银叶嬉皮笑脸地求饶:“我这不忘了和你说吗?我以后一定……”   阿萝打断他:“现在用不着你假惺惺。”   “哎呀,这不是今日谢小侯爷办喜事,我出去凑凑热闹。”   阿萝一脸怒气:“我倒是知道他办的那劳什子的喜事,就因为他这喜事,今早上就送来一个踩死的,一上午医的病人都是断胳膊断腿儿的,这算哪门子的喜事,祸害百姓还差不多!”   银叶本来就对谢秉言的好感为零,他在心里为阿萝叫好。   紧接着,阿萝眼珠子一转:“不过,个中原因,我倒是知道几分。”   她停顿了一下:“据说——那唐谢两家在大街上撒银子啦?怎么着,一点儿都没砸中你?”   银叶知道,一提到钱,阿萝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赶紧从小鬼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银票,得意地笑着说:“你有所不知,外面不仅撒了银子,还发了票子,你相公我虽然没被银子砸伤,但是也捡了不少钱。”   阿萝听见银叶说“相公”两个字,一下子就愣了神儿。   不过也只是愣了一小下,银叶还没有看出来,她就换上欣喜的神情,将银票一把夺过来。   她用点钞票的手法点了点张数,然后低头问小鬼:“我不会看,这是多少钱?”   小鬼答:“一张是五十两。”   六张,那就是三百两。   阿萝眼睛里面点了灯似的,亮得吓人。她又数了两遍,然后来回折叠着手中的银票,笑盈盈地看着银叶二人。   她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就这些?”   小鬼欲言又止,银叶拽了他一把,坚定地答道:“就这些。”   阿萝把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狡猾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她眯了眯眼睛:“外衣脱下来。”   小鬼看了银叶一眼,银叶摊了摊手,两个人乖乖地脱了衣服。   阿萝在两个人身上摸来摸去,未果。   银叶搬出笑脸:“你看,我哪敢骗你呀,谁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藏钱?”   阿萝没摸到什么,遂顺手打了他一下:“你少废话,我还不知道你?”   瞥到银叶嘴角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阿萝后退两步,仍旧紧盯着两人的眼睛,不放过他俩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肯定有问题。   “把靴子也脱下来。”   听到这句话,银叶嘴唇稍微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阿萝完整捕捉到了银叶的表情,她愉快地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重新坐回桌子上,双手抱臂,玩味地看着他两人。   小样儿,还敢骗我。   她得意地挑挑眉毛:“快脱啊。”   银叶和小鬼不情不愿地脱了靴子,靴子倒过来,四只鞋里面滚出两个小卷儿。   阿萝满意地笑了。   她丝毫不嫌弃那银票是从靴子里面刚取出来的,把四个银票卷儿从地上捡起来,展平后和刚才的那些摞在一起,又重新数了一遍,然后卷成纸筒在手心一下下地拍打着。   她做这些的时候,嘴角始终蕴着一丝成功的微笑,就像是刚刚捉奸在床的那种笑容,声音中有大功告成的快乐。   “五百两,这样才够数,说你不藏钱我都不会相信,我就知道,这样才是你的做派。不过,要想跟我玩,你还得再练上两年!”   银叶像刚做错事情被捉住了的孩子,又哀怨又气恼又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阿萝在银叶肩膀上安慰地拍了两下,叹了口气,拿着银票进了后院。   银叶和小鬼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阿萝不会再杀回来了,银叶的嘴角这才慢慢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他骄傲地向小鬼递了一个眼神,小鬼也抬起头来,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小鬼眼睛中充满敬佩:“还是你厉害。”   银叶一点儿也不谦虚地摆摆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两人穿上靴子,去柴房里把钱从木头缝儿里抠出来,银叶把它们全部递给小鬼:“你看,现在这钱才真正属于你了。”   .   吃午饭的时候,银叶告诉阿萝:“我对那个小侯爷有点兴趣。”   阿萝在饭桌上低头算账:“兴趣就兴趣呗,我没兴趣。”   “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我呢?不问问我准备干什么?”   阿萝爱答不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嗯,那你准备干什么?”   银叶吸一口气说:“我今天晚上想去探一探他的婚宴。”   阿萝一下子从账本中抬起脑袋:“你说什么?别瞎胡闹,王公贵族家的洞房,也是你闹得起的?”   银叶连忙解释道:“哎呀谁说去闹洞房了。我听说殷家的二少爷今晚会去参宴,殷谢两家关系很好,我去望望风,看看能不能找到混进殷家的机会。”   阿萝放下毛笔,皱紧了眉头:“你混进殷家干什么,骗子当得还不够?”   “我的往生镜不是还在殷淮安身上吗?不去他身边,我怎么想办法呀?”   阿萝盯了他一会儿,不屑地向下撇着嘴角:“哦,说白了,你就是想去他身边呆着呗,少拿往生镜做借口。”   银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那不是——你说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我就去看看……”   阿萝继续低头算账,把算盘打得震天响:“爱去就去,我管不着你。”   银叶笑着打趣她:“这一次不算你的。”   “什么?”   “我自己弯的。”   阿萝想起了银叶在饭桌上对小鬼说过的话——你阿萝姐都掰弯了三个了。   阿萝生气地扔了算盘,算盘珠子“哗啦”响了一声:“你再也别跟我提这事!再敢取笑我试试!”   银叶赶紧赔罪:“好好好,我不说了。”   阿萝一句话也不说了,银叶以为自己勾起了阿萝的伤心往事,他有些过意不去,他往阿萝的饭碗里面夹了一筷子菜,好声好气地说:“我今天听说殷家送给谢小侯爷的礼金,那完全就是金山银山,等我把殷淮安弄到手,别说三百两了,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都给你。”   银叶本来以为,提到钱的事情,阿萝会开心一点,可是阿萝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银叶夹到自己碗里的菜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一脚踢开椅子,抱起账本来就走。   小鬼一吃起饭来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听到椅子倒地的巨响,也从饭碗后面抬起脸来:“阿萝姐,怎么不吃饭啦?”   感觉到气氛不对,小鬼从银叶的脸上找答案:“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儿了?”   阿萝走了一半又站住,她板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来那颗叫“麻籽儿”的小珠子,用力掷到银叶的怀中,声音里面竟然带了怒气:“你不就想要这个吗?给你,自己去殷府玩去,我看你究竟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   她拔高声音:“还有,明天早上也不要让我见到你!你就算今天晚上死了,我照样一个人吃早饭!”   说罢转身进了屋,“咣当”一声摔上了门。   银叶赶紧钻到桌子下面去,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找到麻籽,然后直起腰来,一脸奇怪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小鬼在银叶脸上没找到答案,他放下饭碗,试探着猜道:“不会吧,这才两天呀,你俩怎么又吵架啦?”   银叶无辜地眨眨眼:“吵架?单方面的发泄火气也算是吵架?我怎么知道我那句话说的不对,莫名其妙地就把她给点着了。”   小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银票:“银票的事,她难道发现啦?”   银叶长出一口怨气,翻了一个白眼——怎么他身边一个两个的都是财迷。   .   银叶看着手中的麻籽,心里有些发毛,阿萝不会是——对自己有意思吧?   他赶紧甩甩脑袋,像是要甩掉这个想法似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就算以前在阳命台,阿萝也是不怎么待见他的。   可是他又想了想,上次他说“一定不会”的时候,还是因为殷淮安的事情。   老天保佑,但愿这一次不会和上次一样。   ☆、夜宴(一)   是夜,谢侯府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娶媳妇可不只表面上那么风光,不只是新郎新娘,操办事情的下人也是,上上下下的事情累人的很,更何况是这么讲究的谢家。不过还好,繁琐的礼节已经折腾了一天,现在只要吃完晚上这一顿饭,大家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去歇息了。   银叶翻墙进去,成功地躲过了外院打瞌睡的门童,白天放鞭炮在院子的地上留下一层厚厚的红纸屑,银叶踩在上面,一丝脚步声都听不见。   但是堂堂的嘉平侯府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闯的,他再想往前走,就看见一队卫兵端着闪亮的一排银枪,从院子里走过。   银叶连忙在外院的一颗槐树下藏好,他想了一会儿,掏出一盏小小的油灯,点上火,把柳苗放了出来。   柳苗好久没有出来过了,她一出来就咯咯地笑道:“银叶哥,你终于想起我来啦!”   银叶在虚无的空气中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求你帮一个忙。”   柳苗眨眨眼睛:“什么事呀?”   银叶指着领头的那个人说到:“你能不能暂时地勾住那个人的魂儿,就一会儿,咱们进去之后就给他放回去。”   柳苗有些为难地嘟囔道:“银叶哥,阳命台有规定不能乱来的,你这样肯定要受罚的。”   银叶心里道:反正他已经对殷淮安的事情知情不报,私自拿着往生镜为鬼续命,阴违司那边估计也饶不了他,现在多一桩罪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银叶请求道:“出了事儿有我扛着呢,没事儿,你就放心去。”   柳苗一向只听银叶的话,她不再犹豫:“好。”   银叶掌着灯,柳苗飘到那领头的卫兵头顶,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   勾魂引魄,是柳苗的老本行。不一会儿,她的手腕上缠住了一条透明的胳膊。柳苗怕遇到鬼害了这条魂,不敢再往外多拉,便抻着他的胳膊,引领着目光呆滞的那个领头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银叶趁此机会躲到院墙后面,推开另外一扇门,成功地躲过卫兵的巡逻。   大户人家的宅院都一样,结构复杂得很,谢侯府里面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片华丽的大红色,院子跟院子都长得一样,绕得人眼晕。银叶走错了几次路,又用了几次勾魂引魄的方法,才顺利地摸黑找到了举行晚宴的内堂。   厅堂大门敞着,侍女和小厮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好在院子很大,全是藏身的地方,他蹲在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盆景后面。   .   大厅里面,新媳妇正在给上首端坐的四位家长敬酒,谢秉言恭敬地垂手站在旁边。   大厅里面都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银叶一个都不认识,大家推杯换盏地互相奉承,搬出一套套没有新意的祝福话,银叶看着他们拘谨地吃饭喝酒,心里都替他们觉得累。   这样没意思的宴席持续了好一会儿,银叶觉得谢秉言都有些要打瞌睡了。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马嘶,银叶吓了一跳,屋子里面的众位大人,也纷纷翘首观望。   紧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大门猛地对敞而开,一个披着藏青袍子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一群随从。   银叶赶紧缩了缩,把自己更深地藏在石头后面。   有人向堂中的人大声报信:“殷二少爷到了——”   那人二十多岁,相貌颇为英俊不凡,举手投足之间潇洒而自信。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年轻的活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以至于身后的随从都有些跟不上。   跟着他的人有殷家的也有谢家的,牵马的牵马,抱衣服的抱衣服。他一抬手,就有另外一个小厮凑上来接过他的马鞭,他脚步没有一丝的停滞,径直冲到屋子里面。   那一群人就恭敬地排成两排,在门口举着灯笼站着。   银叶躲在石头后面瞻仰这二少爷的风采。这二少爷的排场实在是牛,人家殷家虽说不涉政事,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加上和谢家的交情,该有的风光一点儿都不少。   .   他的到来打断了屋内那些位高权重的老酸儒无聊的客套。谢秉言一看见他,便精神一震,立即飞扬出爽朗的笑容:“穿云来啦,今日可盼了你一天了。”   殷淮远,字穿云,正是远道而来的那位殷家二少爷。   银叶心里暗道:这二少爷人如其名,气势凌厉,虽是一个生意人,怕也是有几分武功底子,怪不得在殷家担当重任,想必在生意场上也一定如此般雷厉风行。   谢伯乾看到他高兴得不行,亲热地说到:“淮远到了。”   殷淮远进了屋先环顾四周,然后就在原地站着:“柴郡那边事情多,我生怕赶不上,快马加鞭地赶路,一丝儿都不敢耽搁,到了高陵赶紧就来了。这不冒失地闯进来,打扰了各位大人的正事,淮远赔个不是。”   谢老侯爷哈哈大笑道:“淮远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是秉言的好日子,也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场子,我们能有什么正事。你刚来第一句就说这种见外的话,可是在笑话我们这些老辈迂腐无趣不成?”   在座的大人们都知道殷谢两家的关系不凡,也知道这位二少爷的本事,一个个都笑着附和,还不忘将殷淮远夸了一遍。   殷淮远笑道:“谢伯伯折煞我了,小侄哪敢呀?各位大人们都见识卓然,我这小买卖人又不懂,怎么敢妄论朝堂上的事情无趣呢?”   谢侯爷被他夸的舒坦,手指指着台阶下的少年,转头对谢秉言说:“你看看,看看,自己在外面呆了这几年,最长本事的是这张嘴,抹了蜜似的甜。”   谢秉言笑着摇了摇头:“穿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底细,你要真是个小买卖人,我可不敢收你殷家的大礼。”   殷淮远答的很是巧妙,他有意避开生意不谈,只谈感情:“收不收是你的事,那是我爹的大礼,我的那份礼,你还没看见呢!”   银叶不由得赞叹,殷淮远果然是个绝妙的生意人,说话的本事实在是不凡。他心里又想起了不爱说话的大少爷,这兄弟俩,差别还真大。   .   他刚刚这样想过,就听见屋里的人也谈论起殷淮安来。   只听谢伯乾问道:“你刚到高陵城?没先回家看看,我听说淮安最近身体不好,今天还卧床不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银叶纳闷,今天还卧床不起?怎么可能,他解开了一切禁制,大少爷应该早就生龙活虎了。   殷淮远回到:“我替大哥感念谢伯伯的关心,我刚回家看了一眼,就是老毛病犯了,现在已经无大碍了。他也想来贺一贺玄昭的大喜日子,不想身子不争气,我这才从柴郡赶回来,顺便陪陪他。”   银叶心里有些担心——难道殷淮安的身子骨当真这么弱?   又听谢秉言声音中带着几分忧虑,也关心道:“我也用不着他亲自来贺,让他好生将养着,别操闲心。”   殷淮远笑说:“大哥最不会操的可就是闲心,你就别担心啦。”   谢伯乾欣慰地笑道:“没事就好,哪天让秉言带上点好药去殷府看看。”   银叶撇了撇嘴,看来,这三兄弟关系好得可以,不过他们叔侄兄弟三个在这里叙旧,可冷落了唐家的那两位高堂,甚至新娘子都只能被无声地晾在一边儿。   .   谢侯爷也发现了这件事,他赶紧招呼着殷淮安在席间坐下,但是谢秉言抢在他爹前面拽住了殷淮安的手,插嘴道:“穿云啊,别院那边人都到了吗?”   谢侯爷说:“什么人?”   殷淮远答道:“是我和玄昭的一些朋友,还有,在座诸位大人府中的公子,大家商量好给玄昭庆喜呢!”   谢侯爷笑着对列坐的客人说道:“还说不是呢,这些年轻人就是嫌咱们无趣,索性自己重新开了场子,跑到别院去疯玩了。”   谢秉言对唐老将军和唐夫人行了一礼:“秉言想带着蕴维见见他们,日后也好说话。”   四位家长纷纷表示同意。   不同意也没办法,殷淮远估计是被谢秉言故意叫来救场子的,谢秉言可受不了太正式的场合,早就想赶紧去和那帮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了。   谢侯爷哪能看不透他的小心思,遂催促他赶紧走。   谢秉言拉着唐蕴维的手站在殷淮远身边,不好意思地低头请辞:“那秉言就告退了。”   .   既然他们要转战别处,银叶只能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他把灯点着,遇到危险的时候就故技重施,一路上跟踪的也还算顺利。   谢宅的别院离正院不远,谢秉言遂没有让人备车,只是和殷淮远一起徒步走过去。   幸好他们没有乘车去,要不然就凭银叶认路的本事,估计一晚上都找不到那“别院”在哪里,然后自己就会绕晕在谢家宅府里面,等着第二天被抓个正着。   银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干跟踪的事情,紧张地不行。   幸好他们没带侍卫,两个人一路交谈地十分投入。   过了没一会儿,谢秉言拉着殷淮远在一片树林旁边停下,银叶环顾周围,没看到类似“别院”的建筑,看来还没到。   谢秉言往树下站了站,让浓黑的树影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压低声音和殷淮远交流着什么,两个人声音很小,银叶完全听不清楚。看上去是在讨论什么秘密的事情,但是又不像,因为唐蕴维就垂手站在旁边,他们却丝毫不避讳。   少倾,两个人从树林中出来,一起向别院的方向走去。    ☆、夜宴(二)   出了那一片树林,就是谢秉言的别院。   这别院是几个月前唐谢两家定亲的时候,御赐的贺礼,算是谢秉言的私人宅院。别院门口停着不少极为华贵的马车,看来,高陵城的各位老爷们对自己的公子,可比对自己上心多了。   殷淮远和谢秉言还没走到大门口,立刻就涌出一堆侍卫丫鬟前来迎接,一看两位公子没骑马没坐车,手中也空空如也,侍卫们只能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   谢秉言招手叫过来两个丫鬟,把唐蕴维的手交到她们手中:“去,带夫人去见见她的房间,换身衣服再过来。”   唐蕴维温柔得体地冲他笑了笑,乖顺地跟着丫鬟走了。   这时大门内走出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其中一个摇着精致的折扇打趣道:“玄昭真是讨了一个好老婆,兄弟们讨论一晚上了,都羡慕得紧,这着急想看呢,你怎么让她走了呢?”   殷淮远笑着点头,向他们打招呼:“人家刚进了门,你们就会惦记别人老婆。”   谢秉言被簇拥着,桃花眼虚虚地扫视了一眼,声音中带着放荡不羁的笑:“嗬,这可真是难得,都到齐啦。”   另外一位公子笑道:“玄昭,你这是怎么算的?算少了,还有一个,在屋里等你呢!”   .   银叶躲在树林中不敢出来,毕竟少爷们带的小厮和侍卫一个比一个多,马车里面说不定还候着什么高手,柳苗她也对付不了这么多人。   银叶无计可施地趴在树干上面,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他心里面打退堂鼓的时候,他身后的树林中突然传来一阵蟋蟋簇簇的声音。银叶竖着耳朵听着,过了一会儿,那诡异的声音竟然变成了脚步声。   银叶吓得“噗”一下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干瞪着眼睛。他绷着弦憋着气,听那毛骨悚然的声音接近,出了一身冷汗。   莫非被发现啦?银叶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什么都没带。   银叶心里想,要是遇到鬼还好说。   没想到那声音越来越近,径直朝着他过来!而且他听到了人的呼吸声——不是鬼。   他手抖着从地上捡起一截粗壮的树枝。   那人停在他身后,银叶闭着眼睛积攒着力气,正准备鼓足勇气把树枝抡出去,出手的瞬间,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钟先生?!竟然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嘉荣的声音。   但是已经晚了,银叶一下子没收住手,树枝的断茬在嘉荣的头顶一划而过,破空声“嗖”地一响,银叶的身体被惯性带得转了半个圈儿。   嘉荣本来偏着头看向银叶的脸,这下也变了脸色。树枝突然袭至的时候,他反应迅速地偏头、折腰、向后翻转,堪堪躲过了银叶的大力一击。然后他一把攥住银叶大力甩出的棍子,没让它飞出树林去。   银叶趔趄一下然后站稳,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有些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幸亏你功夫还真是不错,不错……”   嘉荣手背上被划出一道口子,但是他不甚在意自己的伤:“这么晚了,钟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银叶不回答他,反问道:“你呢?”   嘉荣把棍子丢在地上:“我陪少爷来的。”   银叶看看别院门口的那几位公子的身影:“二少爷?”   “不,是大少爷。”   银叶大吃一惊——不是在家里养病吗?不是还卧床不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有点担心:“你家少爷身体大好了?”   嘉荣忘记了追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开心地笑道:“多亏了钟先生,那日你走后少爷就醒了,虽然身体有点虚,但是好在旧疾没有复发,身体一天天变好了呢。”   银叶心中奇怪——怎么嘉荣和刚才殷淮远说的不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在他身边待着?”   嘉荣低下了头,小声说:“虽然少爷已经好了,但是经过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是没脸随身侍奉了,一直只待在外面候着,刚才在树林里……方便。”   银叶叹着气拍拍他的肩膀,准备说一些安慰的话,刚张开嘴,树林外一声粗犷的怒斥传来。   “嗨!那边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人!”   完了,被发现了。   银叶条件反射地撒腿就跑,嘉荣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大大方方地拽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银叶挣扎不出,只能被嘉荣拖出了树林。   银叶深深埋着头,听见嘉荣大声应道:“李大哥,我是嘉荣,跟着殷家大少爷来的。”   银叶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第一次跟踪别人就被发现了,这可怎么办,他抓紧时间在心底里编着理由。   .   那位姓李的大哥一声怒斥,喊得大门口的少爷公子们纷纷转过头来,几个小厮也过来查看究竟,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两个人身上。   殷淮远看到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嘉荣,吃了一惊,他当先快步走过去,问道:“嘉荣?你不在家守着大少爷,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嘉荣低头答道:“小人就是跟着大少爷来的。”   谢秉言也大吃一惊,他声音中有几分不可置信,问那摇着扇子的公子:“念臣竟然也来了!”   他往门内看了看:“你们说在屋子里等着的那个就是他?”   他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焦急的神情,急匆匆地往院子里冲,刚上了两级台阶,就看见殷淮安扶着一名侍女的胳膊,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     银叶好几天没见到他,有些想念,遂仔细看了两眼。   他着了一身淡青的锦袍,束一条墨黑的腰带,精致的黑色绣线点缀在袖口和领口,为他淡泊的气质增添了几分低调的华贵,他头发半束在淡青的玉冠中,潇洒而随和,温润而明朗,完全没了之前那一股慵懒与冷漠的气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围在门口的人给他让出一条路,他走得有点慢,平视前方,面带微笑,声音悠朗而轻松:“怎么,我不能来?”   银叶看他的脸色,不似几天前那样苍白得可怕了,但是看上去也不算健康,还是一副血气不足的样子。   殷淮远首先问道:“大哥,你不是在家吗,怎么自己来了?”   直到听到声音,他的眼睛才不再平视前方,他“看”向殷淮远的方向,微笑道:“我要是跟你说了,保不准爹和谢伯伯就都知道了,我就出不来了。”   谢秉言上前两步扶了他一下,嗔怪道:“那也不和我说一声,就让嘉荣一个人跟着哪能行?”   殷淮安拍了拍身边侍女的手背:“这不还有流苏跟着我呢。”   他身边的女孩子顺从地低着头,大方地向大家行了一个屈膝礼:“小侯爷,二少爷好,各位公子好。”   流苏是新来的侍奉在殷淮安身边的丫头,殷淮远回家的时候见过她一两面。   殷淮远向流苏点点头,却又看见嘉荣还拉着一个陌生人,而那人正出神地盯着殷淮安的脸,遂问嘉荣:“这是谁?”   嘉荣说瞎话不眨眼睛,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到:“回二少爷,这是大少爷随身的大夫,您不常在家,所以不认识。我们出来的时候匆忙,没来得及叫上,这不怕出什么事,我刚接了他来。”   殷淮安稍微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样一个“随身的大夫”,再说他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是谁。   殷淮远对嘉荣说:“瞎说什么,在谢小侯爷这里,能出什么事?”   嘉荣低下头去,低声说:“在小侯爷这里自然出不了事,只是大少爷的眼睛……一直是这一位在治,怕小侯爷这里的大夫不知道情况,我想还是带他来比较保险……”   殷淮安脑袋自然也聪明得很,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一直为他治眼睛”的大夫,嘉荣暗示了这一句,他就明白是谁了。虽然不知道钟之遇来这里干什么,他还是为他解了围:“哦,是钟先生来了?你请他进来。”   银叶眼睛一亮——他为什么没有拆穿自己?     谢秉言皱着眉头对殷淮安说:“你们果真是偷跑出来的?殷叔叔不让你出来,你就该在家里养病,咱们俩又不是什么见外的关系,你还非得亲自来一趟?”   殷淮安说:“别的事情也就算了,你的喜酒我怎么能不来吃呢?怎么,你不愿意我来?”   谢秉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声音有些低落:“念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你的眼睛到底怎么样?”   殷淮安转过身对着他笑:“淮远已经跟你说了吧,没事,反正之前眼疾也总好不了,这次的病来的凶,索性一下子看不见了,也来的干净痛快。”   说完这话,他捂住嘴弯腰咳嗽了两声,扶着他的流苏赶紧轻拍他的脊背。   银叶糊涂了,他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啊?现在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再说了,他之前不是还能看见人影么,莫非又在骗人?   谢秉言想起来他身上还带着病,赶紧催促着大家进去:“快都别再这里吹冷风了,先进去再说。”   殷淮远向嘉荣使了个眼色,嘉荣却只把银叶推到前面去:“让钟大夫进去就行了,他和流苏照顾少爷就好,我在外面守着吧。”   银叶感激地看了嘉荣一眼,跟在殷淮安的身后走了进去。银叶目不转睛地看着殷淮安淡青色的清瘦背影,心想,真是多亏了嘉荣,他今天晚上赚大了。   ☆、交情?   别院没有主宅那么大,但是也精致讲究,十分贵气。几位公子在主厅里面摆了席,自然不是谢侯爷在侯府中摆的那样死气沉沉的宴席,每个人身前有一道高几,置上精致的银壶银杯,放了几样应景的糕点。几个小厮抱着几个酒坛子进来,将每个人面前的酒壶酒盏盛满。   殷淮远捏起酒杯晃了晃,笑着对谢秉言说:“清平可是下了血本了,这秋露香,可是左丞大人珍藏了许多年的陈酿。你这一娶亲,他一挥手就送了三坛。”   赵清平是尚书左丞赵宏的公子,平日里经常来谢秉言这里厮混。   有人打趣道:“清平自己娶亲的时候,赵大人估计都舍不得拿三坛出来。”   谢秉言却挑着眉毛玩笑到:“咱们这么多人,三坛酒怎么够,今天晚上既然来了,就喝醉了再走,我这里有的是人抬你们回府。”   说话间,又有人搬来几大坛酒。   在座的人都是官场好手的公子,察言观色和阿谀奉承的本事都不小。大家习惯了谢秉言倨傲的说话方式,都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纷纷举起酒杯敬酒。   公子们都是会说话的人,嬉笑打闹着拍了谢秉言的马屁,一轮酒很快就敬完了。   殷淮安最后举起酒杯,自斟了一杯:“我不便起身,但是这一杯酒还是要喝的,玄昭,恭喜你了。”   说着他就将酒往嘴里送。   谢秉言赶紧向流苏使了一个颜色,流苏心思玲珑,直接从殷淮安手中抢过酒杯,二话不说就干脆地一饮而尽。   她喝完了酒,对谢秉言低眉颔首:“少爷不便饮酒,这一杯流苏替少爷喝了,还请小侯爷不要怪罪。”   她悄悄地在殷淮安的手边换了一杯清茶。   殷淮安摸到了茶杯,对着谢秉言苦笑道:“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谢秉言饮尽手中的酒,语气中难得有了几分认真:“你要喝,就喝茶,我不受你的酒。”   银叶本来就看不惯这小侯爷,现在见他对殷淮安这样特殊,心里更是极不舒坦。   .   刚才在门外,谢秉言没有注意到银叶,现在银叶站在殷淮安身边,他才仔细看了这人一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钟先生?”   银叶心里一紧:要是谢秉言认出自己就是今天早上在街边抢钱,差点被马踩死的那个怂汉子……   自己岂不是要在殷淮安面前丢脸?   谢秉言记性不错,他果然想起来了:“喔,你就是那个——今日在街边我见过你,你不是随身大夫么……怎么没在殷府?”   殷淮安从容自然地为银叶解释道:“爹在西街那边有一家药铺子,钟先生有时去打理一下。”   谢秉言点头:“原来是这样,钟先生,你儿子没事吧?我看他有点吓着了。”   银叶彻底黑线了。他儿子?今天他舍身护着小鬼,小侯爷一定是把小鬼当成他儿子了。   银叶小心地看向殷淮安,殷淮安微皱了一下眉,然后就没什么表情了。   银叶心里有些懊恼,他可不想在殷淮安面前继续说这么尴尬的话题。   他要怎么解释?难不成要说,虽然他已经成家了,但是他老婆实际不是他老婆,孩子也不是他儿子?   .   就在这时,乐音悠悠地响起来,一队舞女踩着碎步,袅袅娜娜地进来,给银叶解了围。   堂中众人面露惊艳之色,好像这节目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那队伍中的女孩儿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个都不是凡品,不管是脸蛋还是身段,都没得挑,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精挑细选出来的。   吏部侍郎家的公子肖明松亲自吹起了笛子,姑娘们和着香艳的曲子,翩翩起舞如花蝶纷飞,身姿灵动而不失媚态。一个个眉目含情,娇羞可人,整个大厅中像是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煞是好看。   那公子吹完了一支曲子,一舞完毕,大家纷纷叫好。   肖明松脸上挂着两团兴奋的红云,他拉住谢秉言的手,走到整齐地站成一排的女孩儿面前。   “这是我送给谢兄的礼物,这些姑娘们我可是挑了好久,琴棋书画,舞蹈声乐,梳妆女工,不无精通。收在府里跳舞唱曲儿也好,给嫂子随便当当丫鬟也好,不知道玄昭看着可顺眼?”   这礼物确实是棒,屋子里的公子们都盯着女孩们,垂涎欲滴,大家都起哄,想让姑娘们再跳一支舞。   肖明松得意地问道:“大家觉得我这礼物如何?”   公子们纷纷称赞,只有角落里的殷淮安一言不发,只是闭目坐着喝茶。他的身形淡淡的,像是与咫尺之外的纷繁热闹,毫不相干。   谢秉言也不看那纷繁热闹,他看着殷淮安。   肖明松察言观色,以为谢秉言要问殷淮安的意见,遂脱口而出:“念臣,你看着这些姑娘们好不好?”   殷淮安手中茶杯顿下,面上明显一愣。谢秉言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他眼带怒气地看着肖明松。   大家都想起来,殷大少爷的是眼睛看不见的,一时间,都不敢再说一句话。   谁不知道谢小侯爷和殷大少爷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这屋子里除了谢小候爷,殷淮安是第二个不能得罪的人,谢秉言在场,谁敢给他难堪?   现在谢秉言不高兴了,大厅里的氛围僵下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极不自然。   肖明松自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小侯爷就算砸了自己的场子,也要和他翻脸。   殷淮安感觉到尴尬的氛围,扶着流苏从角落里站起来。他笑着坐到琴架后面,语声轻松而和善:“我还没有给玄昭送礼物呢,你们都送的贵重,我心思没那么精巧,就送一支曲子吧。”   他准确地找到了那一排姑娘的位置,冲着她们优雅地笑道:“干听曲无趣,不知道姑娘们是否赏脸配一支舞?”   公子们看到殷淮安出面解围,都高兴地附和称是,急忙拉着谢秉言坐下来。   谢秉言冷着脸,声音寒冰一样:“我就只听念臣的琴,让她们下去,别跳舞了。”   完了,殷淮安亲自出面小侯爷都不消气,肖明松更下不来台了。   尴尬呀,真是尴尬。   .   就在这时,换好一身轻便衣服的唐蕴维进来了,她好像丝毫未感受到屋内尴尬的气氛,一进门就展开了绝美的笑颜,如荷塘玉露,清丽无比。   她的声音温柔亲热,自然而然,让人听起来异常舒服:“我之前听玄昭念叨了好多遍大少爷的琴曲,一直想与之一和,这一进来就听见大少爷说要弹琴,今日可是有了福气。”   她松开侍女的手,轻轻拔去鬂上的玉簪,将一头青丝披散下来,抬头对谢秉言温柔一笑:“机会难得,不知相公可允蕴维拙劣一舞?”   唐蕴维的请求无法拒绝,因为殷淮安的双手早就抚上了琴弦。叮咚婉转的琴音流淌出来的时候,唐蕴维悠然起舞,娉娉婷婷,宛如仙姿。   殷淮远见状给肖明松使了一个眼色,肖明松赶紧让姑娘们摆好姿势,在唐蕴维身边伴舞。   大厅里的氛围又活跃起来,大家纷纷称赞殷少爷琴曲之绝,谢夫人舞姿之妙。   殷淮安收起最后一个音节。唐蕴维一曲舞毕,收势完美,她咯咯地笑着,竟如孩子般兴奋欢快:“此曲只应天上有,托大少爷的福,蕴维当了一回那瑶池伴舞的仙女。”   谢秉言一直板着脸,现在被她这句话逗乐了:“那你这么说,我也托念臣的福,娶了个仙女,得以位列仙班了?”   看见谢秉言气消了,唐蕴维牵起身边一个姑娘的手,得体地说:“我看着几个丫头都不错,咱们别院里人少,留几个这样有才的我好好教教,哪天来人了也上得了台面。”   谢秉言不置可否。看来这事情终于算是过去了,大家心里也都轻松了,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   银叶本来不懂音乐的,他也听不出来殷淮安弹得到底哪里好,但是他也听得神魂颠倒,满面陶醉。   一曲结束,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真的是让鬼迷了心窍了。   肖明松见事情过去了,才敢罚酒赔罪,一时间,大家又都举起酒杯,喝得不亦乐乎。   大家都知道谢秉言喜欢热闹,所以屋子里面很快就热闹起来。不管是什么酒令啊,猜拳啊,色子啊,总之可以祝酒的活动,全都搬出来玩。谢秉言被这亢奋的气氛煽动起来,使劲儿地往别人嘴里灌酒,也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肚子里面灌酒,人人都喝得面红耳赤,酣畅淋漓。   唐蕴维将姑娘们打发走了,小鸟依人地在谢秉言身边陪酒。银叶看着这个谢夫人,心里面生出佩服之意,果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一字一句的分寸拿捏地恰到好处,没伤了任何人的面子,就把事情巧妙地化解了。她本来是能力极强的女子,却甘当陪衬,跟在谢秉言身边当一个贤内助。   唐蕴维,真的是一个妙人。   殷淮安不喝酒,因为眼睛不方便,也不去凑那边的热闹。他从琴架后面站起来之后,便细细地摩挲着一座半人高的羊脂玉雕像。看他的表情,好像不用眼睛也能欣赏到那玉雕的妙处。   .   银叶对谢秉言没有兴趣,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殷淮安。但是自始至终殷淮安没对他说过一句话,他这“随身大夫”也只有“随身”的本事。   又过了一会儿,殷淮安听了听那边的声音,从软椅中站起身来,对流苏说到:“你帮我看看,那边喝得怎么样了。”   流苏应了一声,向喝酒的人们走过去。   殷淮安伸了伸手,银叶赶紧扶住他。   殷淮安沉默了半晌,而后不急不缓地说到:“钟之遇钟先生,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你不在家好好陪老婆孩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银叶听他说“老婆孩子”,急的有点脸红。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支吾着说:“我……我只是来看个热闹……”   “你一介布衣,专门跑到谢小侯爷的家里来看热闹?”   “我……”   “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要胡闹了,别掺和这些人的事为好。”   银叶心里想:是你先把我掺和进来的,我现在掺和上瘾了,走不掉了。   这时候,流苏回来了,殷淮安迅速松开银叶的手。流苏上前,轻轻托住他的胳膊。   流苏恭敬地说:“谢夫人已经先行回去休息了,其他人都醉了。二少爷正打发着小厮送公子们回家,小侯爷看样子也醉的不轻。”   殷淮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钟先生就跟嘉荣一起先走吧,留着流苏陪我就好,我一会儿跟着二少爷的车一起回去。”   银叶知道他这是在帮助自己脱身,要不然一会儿殷淮远问起来,就露馅儿了。   银叶不情愿地收回自己的手,离开了。   .   夜深了,嘉荣还笔直地站在门口,看见银叶出来,惊讶地问道:“钟先生出来了?少爷呢?”   银叶心里一直堵得慌,看见嘉荣,他终于将憋了好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嘉荣,你一直跟在你们少爷的身边,你跟我说说,这谢小侯爷和大少爷的关系,怎么样啊?”   嘉荣不假思索:“好啊!”   “怎么个好法,比着和二少爷的关系呢?”   “那没法比,小侯爷和大少爷是从小玩到大的,估计那时候二少爷还没出生呢!他们两个,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喜酒   银叶若有所思:过命的交情?看来殷淮安比他想象得厉害得多,可是他也没看出来这病殃殃的少爷有多大的人格魅力啊?   就是长得好看点儿,家里有钱点儿,嗯,琴弹得不错。除此之外,身体不好,脾气不好,态度不好,让人看见心里来气。小侯爷和他一起长大的,俩人青梅竹马,这多少还能理解。你说他银叶到底喜欢殷淮安哪一点?   可是银叶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的感情真真切切,比珍珠还真。   嘉荣看银叶走神,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想什么呢先生?你要走吗?”   银叶回过神来,他毫不犹豫,眼睛不眨一下地扯出一个谎:“不,不走,大少爷让我去马车里给他拿一件外套。”   .   银叶凭借着自己差劲的方向感找回去的时候,大厅里只有侍女在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人已经都散了。   他不知道殷淮安去了哪里,灵机一动,把麻籽儿掏了出来。   这东西能传送魂灵,既然能将魂送到阴曹地府,自然也能把魂从那里接回来,大少爷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碰到了往生镜,没走成。   银叶把那小小的一粒珠子攥在自己的右手掌心,一念咒,珠子闪了一下。他再松开手,殷淮安的半缕魂烟就丝丝缕缕地从手心中飘出来。   他从来没有把殷淮安的魂魄放出来过,这是第一次冒险。因为这魂本来就已经伤了眼睛,再加上只剩下一半了,在外面呆着会更容易受伤些。   银叶担心殷淮安的魂烟受伤,所以他把柳苗也叫出来,让她在旁边小心地护着。因为不完整,殷淮安的魂不能凝型,移动地也很慢,他就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跟着那飘动的魂烟走。   毕竟曾寄于殷淮安的身体中,魂烟还是有微弱的感应,足够银叶循着它找到殷淮安。   柳苗在空中慢悠悠地飘着,她看着他一小步一小步认真走着的样子,忍不住说:“银叶哥,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银叶没听见她说话:“啊,你说什么?”   柳苗咯咯笑两声:“你别装,我藏在灯芯里面也能听见你们说话,你真的喜欢他呀?”   银叶的脸红了。   柳苗笑得更欢快:“喜欢你就说呀,他眼睛不好,又看不见你脸红。”   银叶小声嘟囔着:“你不懂,别乱说。”   .   两个人在一处阁楼的墙外面停住脚步,这里应该是这阁楼的背面,墙壁厚重古朴,只有高处有一扇窗子。那半缕魂烟沿着墙壁慢悠悠地往高处爬升,似是要钻进那窗子里面去。   银叶赶紧把麻籽儿从手心拿开,那魂烟便“嗖”地一下窜回他的右掌心。   看来就是这里了。银叶和柳苗一起绕到阁楼的正面,发现正门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藏书阁”。   根据银叶的经验,一般情况下,什么家族的秘史啊,不能闯的禁地啊,见不得人的秘密啊,不都在藏书阁里吗?据他推测,这里正门把守森严,光明正大地进肯定是进不去的。   他正想着要如何偷偷摸摸地溜进去,就看见谢秉言独自一人向着藏书阁走来。   谢小候爷与殷淮安正好一前一后进藏书阁,都是刻意避开众人,都没带随从。   嗯,有情况。   银叶麻利地熄了灯,小心地蹲在门口的石像后面,伸着脖子往外面看。   银叶手心出了不少汗,因为石像就在藏书阁门口左侧的位置,谢秉言如果要进藏书阁,发现自己轻而易举。   但是谢秉言根本没有注意到任何的异常,他走得又快又稳,身上仍旧穿着明亮鲜红的喜袍,脸上的表情却有一些凝重。他径直推门进去,回头对门口的守卫沉声命令道:“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银叶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洞房花烛夜,谢秉言为何不去与夫人圆房,反而到藏书阁来和殷淮安两个人偷偷见面?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不过谢秉言这一来,偷溜进去肯定是行不通了,银叶只能又绕回到阁楼背面的小窗子下面,他对柳苗说:“你上去帮我看看,大少爷在里面干吗呢?”   柳苗二话不说,悠悠地直升了上去。   银叶在下面掌着油灯站着,觉得还是没有身体束缚来得更方便一些,脱了钟之遇的这个壳子,他也能想飞到哪就飞到哪。   .   谢秉言将顶楼房间的门推开一条缝,看到殷淮安手中执了一把折扇,靠在软椅上闭目养神。   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推开了门。   推开了门却不进去,只是垂着头站在门口,声音里面竟然有了几分小心翼翼:“我真的没想到,今晚你会来。”   殷淮安仍半躺在软椅上,缓缓将眼睛启开一条缝,他半眯着眼睛,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就像一块儿寒冰一样封凝不化,完全没了刚才宴上的温润与儒雅。   他的声音也是平静而冷漠:“你先进来。”   谢秉言在宴上给自己灌了不少酒,刚才在外面冷风吹着还清醒,现在酒劲儿上来,走路的步子有些发飘。他一步三颤地走到殷淮安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的侧脸。   殷淮安也没说话,眼皮又重新阖上,兀自安静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全当谢秉言不存在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谢秉言先开口说话,他说的是:“对不起。”   殷淮安接话倒是很快,谢秉言话音刚落,一声嗤笑就紧跟着出来:“不知道,唐将军给的嫁妆有多少?”   谢秉言愣了一下,而后猛地将头抬起来:“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念臣,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想我!”   殷淮安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手中的扇子停住,等待着谢秉言的解释。   “不要说嫁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一桩婚事,自始至终一直是我爹在做决定——”   谢秉言急急地倾了倾身子,试图去拉殷淮安的手:“淮安,你相信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殷淮安手腕一绕,巧妙地躲过了他的触碰。他继续细细地摩挲着扇柄,朗声笑了一下:“身不由己?不要随随便便地说这种话。”   谢秉言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手指抖了两下,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降低语调,温声说到:“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想怎样撒气都好。”   殷淮安转头继续对他笑,故意笑得愉悦轻松,没心没肺:“我心里不痛快是真的,但是我今日特意赶来,不是来撒气的。”   他将手中的折扇徐徐展开:“我也准备了你的新婚贺礼,只不过刚才人多,不好送出手。”   谢秉言紧紧盯着那展开的扇面,扇子上面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山水,但是画幅上的落款,是谢玄昭的名字。   ——这是二人幼时一起读书时,互相题赠的折扇。他也有一把这样的扇子,是殷淮安亲手为他画的。   殷淮安的眼睛还是一片平静死寂,空荡荡的,没有光也没有影子,没有怨怒也没有伤悲,只是平平淡淡,什么都看不出。   “我还记得,当时先生说,玄昭比我画的好多了。”   谢秉言想笑一下,扯了一下嘴角,却只是皱紧了眉头。   殷淮安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可惜我眼睛瞎了,现在看不到你的画了。”   “以后,也不打算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手下迅速发力,眨眼间,折扇一撕为二,猝不及防“呲”的一声,异常刺耳。   谢秉言大惊,伸手欲夺,却已经晚了。殷淮远动作不快,却难以阻止,他已经将撕毁的扇子凑到灯焰上,橘红色的火苗就一下子窜到了扇子上面。画幅边缘迅速变得焦黑,在谢秉言握住他的胳膊之前,他迅速从椅子上站起,将烧掉一半仍带着火焰的扇子从窗口扔了下去。   谢秉言冲到他面前,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眼睛中充满血丝,似是要喷出火来,他生气地指着窗口:“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喜欢她!?这么多年,你不明白我的心吗?何至于——如此绝情!”   殷淮安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但是他如愿以偿地丢掉了扇子,他脸上挂上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声音中却没有了一丝情绪。   “你的心么?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明白,可是现在不明白了。”   他对着谢秉言,弯腰拜了下去:“草民揣度不清小侯爷的心思,既然无力猜测,现今也不想猜了。”   谢秉言竭力压抑着火气,他瞪大眼睛,表情难过地看着他,声音中全是不可思议:“淮远,你叫我什么?”   “旧友大喜之日,不知如何相贺,在下不才,送恩断义绝之礼。”   谢秉言声音颤抖着,连怒气都变得无力:“恩断义绝……淮安,我不信你会如此心狠……”   殷淮安似是微微叹了一声:“唐蕴维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对她。”   .   谢秉言仍旧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放,殷淮安也任他抓着,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谢秉言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他手上猛地用力,扯着殷淮安的手腕大力一甩,将他猛地推倒在床上。   他粗暴地将自己身上鲜艳的喜服扯掉,一把抓住殷淮安的腰带。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混着酒气的狂暴气息,他疯了似的撕扯着殷淮安的锦袍,从他的颈间开始,肩头、锁骨、胸膛、腹脐,一路辗转吸吮,狂吻下去。   他不放过每一寸肌肉,直到了腰间,殷淮安冰凉颤抖的指尖用力缠绕上他的手,阻止他继续下去。   谢秉言浑身一僵,他虽然能够听见殷淮安急促的喘息声,但是触碰他的手却如此冰凉彻骨。被自己自己压着的身体也是苍白而没有温度。甚至他刚才用力吻下去的痕迹,瞬间就变成了乌青一片。   谢秉言将手伸下去,想要去握住那东西,来换得他的身体反应。他刚一动作,却猛然听见殷淮安竭力隐忍的声音:“小侯爷!闹够了没有——”   殷淮安这一句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秉言“蹭”地一下子窜上去,疯狂地堵住他的唇,胡乱地吻了一阵。折腾够了,谢秉言用那硬物抵着他的大腿根,恶狠狠地说:“你叫我什么!?”   殷淮安死死地将头歪在一边,双手紧攥成青白的拳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会儿,忽然奇异的平静下来。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调整了半晌才让呼吸不那么凌乱,他不再赌气以“小侯爷”相称:“秉言,你何苦这样。”   他声音不稳地诘问到:“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   谢秉言过了冲动的那一阵,不再乱来,他粗重地呼吸着,收紧了握在他肩头的双手。   殷淮安重新睁开眼睛:“你知道的,这不是你想要的。我现在告诉你,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谢秉言呼吸渐渐平静,他呆呆地凝视着直视自己的那一双死寂空无的眼睛,一滴汗水从他的下巴上落下来,摔碎在殷淮安苍白的胸膛上。   过了一会儿,谢秉言胳膊上紧绷的肌肉线条稍微松弛下来,脖子上的青筋隐退,他垂下眼睫,红了眼眶,自顾自地喃喃着,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   “我到底想要什么……”   谢秉言的嘴唇颤抖着,脸上的肌肉也痛苦地扭曲着,他猛地闭上眼睛,一滴眼泪砸下来,声音中全是失控与哽咽:“我没想到……没想到……总之,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   .   殷淮安眼中仍然是一片干涩,就好像从来没有激起过水花的一潭死水。他听着身上那人叠声的道歉,叹一口气。而后他轻轻地翻过身子,手肘撑在谢秉言的肩侧。盯了他一会儿,眼睛中流转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光华。   随后,他用苍白泛青的双手捧住谢秉言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下去。   谢秉言身上受到了抚慰,他闭着眼睛加重这个吻,享受着唇齿间温柔的触碰,贪心地想要更多。可是在他伸手缠上殷淮安的腰际之前,殷淮安却突然停下了,他用力推了他一把,一言不发地从床上下来。   他扯掉自己身上被撕破的衣服,换上谢秉言一件半旧的外袍,走到桌边,抬手满斟两杯清酒。   他将两杯酒全部一饮而尽,杯子掷在地上,碎裂的一声脆响,比不上他声音中的决绝:“这是最后一次了,秉言,我喝了你的喜酒了。”   他仍旧平静:“从今以后,你我就彻底断了这层关系,都可以放手做自己的事情了。”   房门被轻轻地关上,谢秉言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滑出两行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滚回来修文,竟然修长了辣么多……   ☆、孟婆婆   殷淮安从谢秉言的房间里面出来,他浑身松懈下来,疲惫地捂着眼睛在墙边倚着。站了一会儿,他扶着走廊的墙壁摸索着走到楼梯口。   流苏就候在那里,见他出来便赶紧握住他的手,小心地引着他下楼。   殷淮安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有些阴沉。流苏也只顾着低头赶路,她知道,大少爷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就是最不该问问题的时候,因为大少爷希望别人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大少爷希望的事情。   .   刚才,柳苗将屋子里面发生的事情一点不漏地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从窗口飘下来的时候,蹙着眉毛小心看了银叶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张了几次嘴,终究是不好意思,遂低着头,小声地,有点害怕地嘟囔着:“银叶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啊,你没看走眼,大少爷……也是个断袖。”   ……其实,柳苗本来就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姑娘。   银叶一直蹲在地上看那把烧掉一半的扇子,那扇子被扔下来之后,他大概就猜到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两个人的关系不难推测——那扇骨上刻的字是“念臣”,扇面上题的名是“玄昭”。   这不像朋友闹气,这像是情侣吵架。   银叶仍旧蹲在地上,歪着脑袋一言不发。他心里面涌起一波又一波的难过,不知道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阁楼上的两个人难过。   柳苗看着银叶不动弹也不说话,心里有点瘆得慌。   “银叶哥……”   “你看见,他们两个干什么了。”   银叶突然抬头看着那一扇窗户,声音中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失落。尽管这样,他还是要问。   柳苗有点害羞,她在空气中抖了抖,故意让面容散得有些模糊,然后才小声说:“他们,他们都亲到床上去了,估计这会儿,完事儿了都。”   ……   银叶的脸黑了。   其实,柳苗本来也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姑娘……   银叶扶着麻透了的膝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知道了。”   他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小心地将灯盏和那把坏掉的扇子一起收到怀里,然后又绕到阁楼的前面,重新在那座雕像后面藏好。   先出来的是殷淮安,他身上墨黑的腰带不见了,淡青色的锦袍也不见了。貌似是换了一身衣服,貌似……是谢秉言的衣服。   银叶心里挺难受,他为什么想要看上这么一眼呢?就看了这么一眼,心里面跟泼了醋一样,又酸又疼。他甚至有点后悔今天晚上没有早早地走了,知道了这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除了自己心里难过,没有别的任何用处。   他垂头丧气地在谢秉言的别院里面晃荡,他迷路了,中了邪似的,就是找不到那个出口。   .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嘉荣还一直站在门口,看到少爷和流苏两个人出来,他小跑着迎上去,贴心地将一件披风罩在殷淮安的肩头:“少爷。”   殷淮安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不是叫你先和钟先生一起回去吗?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嘉荣眨眨眼睛,也是一脸惊讶:“钟先生?钟先生没走啊!他说去车上给少爷您拿外套,出来了一趟又回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殷淮安皱了皱眉头:“他现在还在别院里?”   嘉荣点头:“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没见着他出来呀。”   殷淮安想了想,无奈地深吸一口气:“这样,你去钟之遇的药堂里面守着,他回来了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嘉荣犹豫着说:“那不成啊,你看二少爷也走了,谁送少爷你和流苏姑娘回去啊?要不我管小侯爷借几个人——”   殷淮安不耐烦地打断他:“不用那么多事,你去就行了。”   “嗳。”   嘉荣一溜小跑,回身钻进了黑乎乎的树林中。   .   一直到天快亮了,银叶才晃荡出了那迷宫似的别院,幸亏凌晨时分的守卫不是很多,再加上昨天晚上大家都闹腾得厉害,他一个人出去也没人注意到他。直到出了迷宫,他脑袋才清醒了一点,头脑清醒了之后,再回想昨天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有种做梦的感觉。   殷淮安说的对,他就不该掺和他们这种人的事情,可是现在再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呢?   每次这种时候,都是他最想念阿萝的时候。   这原本该是一个美好的早晨,阿萝做好了一顿平平常常的早饭,把小鬼从被窝里面拎出来,三个人一起和和美美地围坐在桌子边上吃饭。   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可是他转念想起来,昨天中午阿萝发了脾气,说什么来着?   她说——早上不想再看到他,还说就算他晚上死了,她照样一个人吃早饭。   阿萝说话经常言过其实,不过这次她看上去真动了气,最起码——   应该是不会给他做早饭的。   .   银叶叹了一口气,他拖着基本上已经是空壳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走到街边买了一笼包子。他有气无力地咬了一口包子,正准备掏钱付账,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位灵师,你昨天晚上难不成是撞鬼啦?”   银叶吓得包子差点都掉了!这是何方神圣,“灵师”都给她认出来了!   原来是卖包子的婆婆,包子还是熟悉的包子店,店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那婆婆手上沾满面粉,提一根擀面杖,越过案板倾身凑到银叶的耳边,鼻尖儿几乎要贴在银叶的脸上。   银叶本来困得不行,现在一点儿都不困了。他斜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婆婆近在咫尺的皱纹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谁啊你!”   那位婆婆看银叶被吓得六神无主,脸上露出更加慈祥的微笑。她像安慰孩子一样地安抚银叶:“您别害怕,是苍野大人让我留意着您的,我是这方圆一百四十三里地的婆婆,刚调过来的,还请您多关照。”   银叶抬头仔细看了看包子铺旁边挂的布幡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孟婆婆包子铺”。   “您这……您贵姓?”   卖包子的婆婆一边剁馅儿一边笑着说:“您没认错,我姓孟。”   银叶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是方圆一百四十三里地的孟婆了。   孟婆虽然是个很重要的职位,但也不是什么大官,因为孟婆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毕竟每个进入轮回的人都要喝那一碗孟婆汤,每天死那么多人,那么多喝汤的嘴,所以老阎给每一片儿地方都安排了一个做汤的婆婆。   但是黄泉路上的活儿太死板,规矩是鬼魂儿们半夜才能上路。不像阳命台和阴违司的人,从早到晚都有鬼或者魂可抓,她们白天往往闲来无事,婆婆们都不愿成天站在奈何桥上,便一个个搞起副业来。   无一例外,老阎挑的婆婆都是姓孟的,就算原来不姓孟,得了这份工作,也得变成姓孟的,所以大家都只管她们叫“婆婆”。眼前既然她强调自己“姓孟”,那就确凿无疑了,这就是一个兼职做包子的孟婆。   银叶笑着回到:“哦哦,婆婆早上好呀,我是阳命台的银叶。”   婆婆手底下飞快地擀着包子皮儿,一脸慈祥地笑着:“哦,久仰久仰,银叶大人早哇。”   银叶不好意思地咬着包子说到:“就别管我叫大人了,苍野他在阴违司位高权重只手遮天的,倒是能称得上一声大人,我就是阳命台一小灵师,又管不着你们阴间的事儿,哪当得起这尊称?”   婆婆讨好地笑道:“那不管是灵师还是鬼差,在咱们阎王爷跟前儿可都是说得上话的呀,肯定比我这位份高不是?您跟苍野大人走的也近,要是能给我说个好话,把管的地盘儿扩大点儿,那薪水不也水涨船高么?”   说着,她将新出笼的一屉小笼包包好,塞在银叶的怀里。   银叶更加不好意思了,他摸摸鼻子,答应到:“行,改哪天我跟老阎或苍野提提这事儿,嗯,就说是高陵城的婆婆,对吧?”   婆婆笑得更一朵花儿一样,恨不得再多送给银叶一屉包子:“对对对,高陵城的婆婆,领地是方圆一百四十三里。”   她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别搞错了年份,大越朝五十三年,东都高陵城。”   银叶点头称是,他得赶紧离开这婆婆,毕竟她是阴间的人,在奈何桥上见到的鬼也不少,对鬼比较熟悉。让她闻到自己身上有殷淮安的味儿,他们两个就都暴露了。   正好,这孟婆婆一高兴,忘记了“苍野大人让她照看”的事情,也早就将“是不是撞到鬼了”的疑问抛到了脑后。她哼着调子继续做包子,银叶抱着包子往自家门口跑。   .   既然阿萝说早上不想看到他,银叶回来,当然不能不打一声招呼。   他从后门进去,径直走到阿萝房门口,小心地敲了敲阿萝的房间门,没人应声。   应该是还没起床,银叶象征性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没想到这一说话,宅子里面响起三道声音迎接他的到来。   “还知道回来!”   “钟先生终于回来啦!”   “我就说他肯定回来!”   这三道声音分别从灶房、客厅、卧房传来,声音的主人分别是阿萝、嘉荣、小鬼。   银叶懵,他有点诧异地抬头看看天色:时辰这么早呢还。   按说,阿萝不应该这个时辰起呀?嘉荣不应该这个时辰来呀?这个时辰,竟然连小鬼都醒了!   这是——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银叶走到客厅里,看见阿萝正将热腾腾的馒头摆上桌子。   “怎么啦,你们怎么都起那么早?”   阿萝黑着一张脸,用下巴指了指坐在桌边的嘉荣,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出去买早饭吧,没多做,你的那份儿用来招待这位客人了。”   阿萝对嘉荣的印象不好,她还记得这小子在银叶腿上捅过一刀。   嘉荣一点儿都听不出来阿萝语气中的不高兴,他开心地抓起一个馒头啃着:“谢谢嫂子招待了。”   银叶有点儿想笑,他冲着阿萝举了举手中拎的包子:“你昨天不是说不给我做早饭么?所以我在外面买了包子回来。”   他把孟婆婆送的那一屉包子放在嘉荣面前:“哥们儿,不够再吃。”   阿萝张大着嘴巴,她显然不记得这回事儿,现在被银叶提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小鬼闭着眼睛从自己卧房中走出来,他拿手当做梳子捋着头发,打着哈欠说到:“你还当真了,我都知道,阿萝姐一定不会不给你做饭的。”   嘉荣在旁边嚼着馒头,嘿嘿笑了两声,口齿不清地说到:“钟先生,嫂子对你可真好。”   阿萝甩了嘉荣一个白眼儿,又不好意思向嘉荣发脾气,只能让小鬼挨骂:“就你聪明,你什么都知道!起这么晚,你给我过来吃饭。”   小鬼哀怨地看了嘉荣一眼,对银叶抱怨道:“都怪嘉荣哥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敲门,非要在家里等你回来,吵得人没法睡觉。”   银叶这才想起来问嘉荣:“什么事儿啊,你不送你们家少爷回去,来我这儿干嘛?”   嘉荣说:“大少爷没让我送,让我专门来找你的,说是你回来了就赶紧回去告诉他。”   他抓了两个包子塞在嘴里,急匆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不,我等了你半夜,估计少爷也一夜没睡,专门等着你呢,我这就马上回去报信儿。”   呃,怎么这么……有歧义。   一夜没睡?专门等他?大少爷?!   果然,嘉荣刚说完这话,小鬼和阿萝都停住了筷子,直勾勾地盯着银叶。   阿萝目光里全是阴沉。   小鬼目光里全是八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给我留评,爱你们哦~\(≧▽≦)/~   ☆、倒追之路   银叶看见阿萝阴沉的目光和小鬼八卦的目光,在心底里哀号一声。   他赶紧先把嘉荣打发走:“快快,那你快赶紧走,别让你们家少爷等急了。”   嘉荣屁股已经从凳子上抬起来了,他迈开腿后还不忘抻着脖子再往嘴里填几口菜,他嘴里都塞满了,一边往外跑一边含糊不清地夸着阿萝:“钟先生有福气,嫂子做饭真好吃。”   阿萝搬出客套的笑容,礼节性地对嘉荣喊了一句:“要是没吃饱,把包子带走,路上吃。”   嘉荣已经跑到院门口,听见这话又一溜烟儿跑回来。他果断抓起桌子上的包子,向阿萝哈了哈腰:“嗳,谢谢嫂子,还是您贴心。”   阿萝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实诚,客套的笑容僵在嘴角。   嘉荣出了院门,阿萝的脸迅速变黑了,她攥起拳头,给桌子来了狠狠的一拳。   “这讨厌的小兔崽子!”   小鬼赶紧抱起自己的碗,桌子上的碗碟又叮叮当当地齐齐跳了一下。   银叶没小鬼反应快,桌子颤抖的时候,他的碗没能幸免,在桌沿上跳了一下之后华丽地翻倒了,粥洒了一桌子。   银叶赶紧低眉顺眼地拿抹布擦着桌子,等着阿萝问他的话。   阿萝用凶恶的目光送走了嘉荣,果然把碗重重地一放,双手抱臂,跟审犯人似的盯着银叶。   “呦呵,收获不小啊,大少爷也去闹洞房啦?大少爷这么关心你的安危,看样子,勾搭得挺快啊,哈?”   银叶就知道阿萝准备好了一箩筐这样的酸话等着他呢。要搁在往常,他或许还会和阿萝斗斗嘴,梗着脖子反驳那么一两句。可是现在提起大少爷,银叶是一点儿兴致都没有。   银叶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蔫了吧唧的:“你别误会,我还没那能耐。”   阿萝还等着银叶继续解释,他却不说话了。阿萝奇怪地放下两只胳膊,语气和善了一点:“那殷大少爷大半夜那么着急找你干什么?”   银叶没精打采地走到墙角去涮抹布:“我说姑奶奶哎,追我的不一定是喜欢我的,还有可能是追债的。他关心我什么时候回来,无非是怕我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秘密。人家找我是为了封我的口。”   阿萝的声音彻底正常了,不再阴阳怪气。她奇怪地问道:“那你去了一晚上,果真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秘密?”   银叶扫了阿萝一眼:“这回让我碰上了,大少爷也是一个断袖。”   阿萝吃了一惊,她嘴快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的?”   阿萝对这事儿没什么研究,也没什么概念,她显然没听出来重点在哪里。   小鬼倒是听明白了。他放下筷子,在桌子底下扯了扯阿萝的衣袖,小声说:“大少爷肯定不会说这种事情的呀,肯定是……先生他,看到的——呀。”   阿萝说话不过脑子:“那你看到什——么……”   话说到一半儿,她终于反应过来。阿萝自知说错了话,尴尬地咧了咧嘴,歪着头小心地端详银叶的神色。   “不会吧……你真的亲眼看到了?大少爷他和别人……干那事儿啦?”   阿萝是真不会说话。银叶好不容易平息的那一股难受劲儿又上来了,他转过身子,不让阿萝看自己的脸。   阿萝小声关心到:“那你,你没事吧?”   妈的能没事儿么。人生中的第一次就弯给了一个有主儿的,人家没准儿从小就以身相许了。就算殷淮安现在和谢秉言闹掰了,那小侯爷也是在心底里记着的竹马,他银叶有什么机会?   阿萝心底里有一点为自己开心,但是她更加为银叶难过。所以她搬出了难得的温柔语气:“没事儿啊,天涯何处无芳草。”   银叶想了半天,将手中的抹布涮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一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笑着对阿萝说:“要不咱俩就这样过得了。”   阿萝被银叶突然的一句话弄得愣了一下,脸上差点儿要飞出两朵红云。   但是她很快就低下头去,故意凶恶地嚷嚷道:“谁要和你这样?谁稀罕和你在一起?我还要回去呢,谁像你一样喜欢待这破地方!。”   银叶这下把心放到肚子里了。他笑着说:“我逗你玩儿呢,我难道还在高陵呆一辈子不成?”   他眼神暗了暗:“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   小鬼早就吃完了饭,他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敲着筷子:“我倒觉得你可以一试啊。你想想,大少爷不是人,你也不是人,这多登对呀!大少爷的那个相好的再有优势,人鬼殊途不是?他们肯定长久不了啊?大少爷何去何从还不知道呢,你别放弃呀!”   银叶涮抹布的手停住了——他怎么觉得这小鬼头说得这么有道理。   对呀,他们两个之间不是简直就是老天爷给牵的红线啊!自己的往生镜在他身体里,他的半缕魂魄在自己身体里,这么凑巧的事儿多见么?就算最后殷淮安活不下去,送入地狱的时候也是经他银叶的手,这么深的关系,难道还怕追不到手?   他没小侯爷有钱怎么样?没小侯爷有权又怎么样?殷淮安又不缺这些,他银叶怎么就没有竞争力了?   银叶感激地看着小鬼: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小毛头孩子来开导他!   良师益友啊,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想通了。   银叶眼睛中重新焕发出神采,他的声音立刻欢快了几分。   “阿萝,你觉得呢?”   阿萝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没什么意见……你觉得值得,就试试呗。”   得了阿萝这句话,银叶觉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的支持。他现在浑身带劲儿,一把扔了抹布,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我现在就去找他!”   .   银叶出了家门,径直向着殷府的方向跑过去。   又路过包子铺,孟婆婆亲热地向他打招呼:“银叶大人,这是去干嘛呀?”   银叶脚下生风,勉强扯着脖子回了个头:“抓鬼去!啊不,抓魂去!”   孟婆婆给他打气:“那您加油啊!”   孟婆婆低头擀了一个包子皮儿的功夫,银叶又折返回来了。他气喘吁吁,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孟婆婆的眼睛:“您在阴间呆的时间比较长,您说,大部分鬼都喜欢什么呀?”   孟婆婆擀皮儿的手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嗯,我见过的鬼,最喜欢喝我做的汤!我做的汤味道比较好,它们都爱喝,所以说,要是让我管一个更大一点的地盘儿……”   “……”   银叶忘了,孟婆婆见过的都是从地狱出来要进入轮回的鬼。它们苦尽甘来,肯定喜欢喝那一碗孟婆汤,不管是什么味儿的,谁做的……   看来在她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建议。银叶没等她说完就跑了,只有声音消散在风中:“我回头一定让老阎分一个大地盘儿给你——”   .   银叶赶到殷府的时候,大门紧闭,他想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不用从后门进。   “大少爷的随身大夫”,嗯,应该足够可以走前门了吧?   但是他敲了两次门,两次都被无情地拒绝在门外。   开门的德祐叔虽然认识他,但是没有主子的允许,也不敢放他进去。毕竟德祐叔知道,“随身大夫”这个身份只是嘉荣即兴编出来的谎。   银叶非常丢面子的时候就会硬气起来:“你们大少爷呢?跟他说,他一定让我进去。”   德祐老伯的规矩,和人说话只透过门缝儿说:“大少爷刚刚出去了。”   银叶眨眨眼:“出去了,出去干什么啦?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德祐老伯对银叶随意打听他们家少爷行踪这件事很看不惯,他不耐烦地说:“大少爷出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还轮不到我来过问。”   言外之意就是说:更轮不到你来过问。   所以硬气的结果就是:更丢面子。   银叶瘪瘪嘴退后两步,大户人家还真的是又爱麻烦又爱摆谱。   德祐老伯却突然变了神色,门缝儿突然大了些,然后大门一下子敞开了。银叶看到德祐老伯越过自己跑到街道上,垂手站在路中间迎接驶来的一辆马车。   驾车的人是嘉荣,一看就是殷淮安的马车。   马车渐渐减速,大摇大摆地停在大街中央,不偏不倚。嘉荣从车架上跳下来,在轿子旁边放了一个小墩儿,恭敬地掀开车帘子。   车帘子里面伸出来一只雪白雪白的没有一丝儿血色的手。一看这属于死人的颜色,肯定是殷淮安的手。   殷淮安弯腰从马车里面出来,嘉荣小心地指引着他脚墩的位置,殷淮安慢慢地从车上下来,由嘉荣扶着走向银叶。   德祐老伯挥手叫了一个小厮去把马车停好,自己则毕恭毕敬地跟在殷淮安身后。   那马车十分低调华贵,一看那木材,细腻厚重,黝黑泛着亮光,不知道是打磨了多少遍的上好楠木;二看那流苏,垂感极佳,缠在里面的金线在太阳光下闪耀着金光;三看那帘子,御赐的丝绸缝着上好的棉布,精美的刺绣让人眼花缭乱;四看那拉车的宝马……   嘉荣扶着殷淮安站在银叶的面前,却见那钟先生只是翘首细细端详那马车,眼睛中露出赞赏的光芒。   德祐管家皱了皱眉头,出声提醒道:“钟先生,大少爷请你一起入府。”   银叶趾高气扬地歪头看看嘉荣身后的德祐管家,又拿捏着架子问嘉荣:“嘉荣啊,你家少爷刚才去哪儿啦?”   银叶这是在折损德祐老伯的面子。   ——不是说我没资格过分大少爷的行程?我现在就过问过问。   嘉荣和银叶的关系比较好,又刚刚在阿萝那里蹭了一顿早饭,自然对银叶十分亲热:“刚刚啊,刚刚我和少爷准备去药堂中找你呢!这不在半路看见你往这边赶,我就调转车头回来啦,就是马车不能走近道,要不然肯定比你早到。”   德祐老伯被实实在在地打了脸,不再说话了。   银叶心里想到:刚才自己那么没命地着急跑过来,竟然被嘉荣看到了,真是丢人。不过嘉荣缺心眼儿,看到了也没关系,殷淮安看不到就好。   殷淮安大概猜到了银叶在故意给人难堪,又听见嘉荣傻不拉几地帮着别人折自家人的面子,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简短地说了一句:“钟先生,请吧。”   银叶看见他的神色,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来了那么趾高气扬的一出。   跟着殷淮安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了想,就他和殷淮安相处的那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大部分情况都是在说一些阴阳怪气,痞声痞气的混蛋话,将满口胡话的江湖骗子形象深深地种在了殷淮安的心底里。   他还不让大少爷说话,不让他下床,不让他吃饭,让人家治了伤,骗了人家的银子还时不时地冲人家发脾气……   唉呀妈呀,他又觉得自己的竞争力荡然无存了。这么一想,要是他是殷淮安,也不会喜欢自己的……   银叶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点儿认清自己的心不就完了?早知道自己舍不得让苍野带他走,就好好地对他了,哪能像现在一样,留下的全是坏印象?   银叶小心地看了看自己心上人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七上八下。   哦,对了,殷淮安还知道他娶了老婆,而且还已经生了一个儿子。   我的天哪,这还怎么谈恋爱!   倒追之路既长且艰,但愿殷淮安口味清奇,而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来个小剧场,希望炸出潜水党n(*≧▽≦*)n 某叶:求问如何追一只鬼,不要脸一点儿也没关系,急,在线等。 某蠢作者:俗话说的好,有钱能使磨推鬼,或许,有钱能使鬼从了你…… 某叶:我没钱肿么破T^T 某蠢作:不要脸一点儿也没关系? 某叶:没关系(>▽<) 某蠢作:那就抢他的钱。 某叶:哦。 次日。 某少爷:嘉荣,你是吃干饭的么? 嘉荣一把抹去脸上的血:“爷,搞死这骗银子的小瘪三了。”   ☆、骗子大少爷   银叶跟着殷淮安径直进了他的院子,看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银叶的心里更没底了,他干笑了两声:“哈哈,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殷淮安也说道:“我也以为钟先生不会再来这里了。”   银叶有些尴尬。   殷淮安在门口停住脚步:“不仅如此,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钟先生了呢。”   银叶笑得更尴尬:“这个,这个是巧合……”   殷淮安打开门,侧身将他让进去:“既然咱们有缘分,那请吧。”   房间里面,那天晚上见到的姑娘流苏正在收拾屋子。见到少爷回来,她连忙低下头去,温顺而歉疚地说到:“我以为少爷没那么快回来,没在客人来之前打扫好屋子,请少爷责罚——”   殷淮安温雅地笑道:“流苏,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亲自做了,交给下面的人。也不用说什么责罚,反正我又看不见,这位客人——”   殷淮安扫了银叶一眼:“让他看来也无用。”   银叶睁大眼睛,至于这样差别对待么,殷淮安喜欢的是这样温顺听话的人?   流苏行礼称是,温顺听话地走了出去。   .   房间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殷淮安开门见山:“钟先生昨天晚上离席之后,一整晚都去了哪里?”   不出所料,殷淮安为的果真是这件事情。他担心的事情恰好就是银叶知道的事情。   银叶表情自然地答:“好不容易进去豪门世家的别院一次,当然要好好地逛一逛园子啦!”   殷淮安挑眉:“大晚上的逛园子?”   银叶梗着脖子说:“大,大晚上怎么滴。”   “好好好,大晚上逛园子,那钟先生逛了一整夜?”   银叶不好意思地说:“我方向感不好,这么大园子,迷路来着……绕晕乎了,到早上才绕出去。”   这句话倒是真的,只是殷淮安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银叶在打太极,遂更加直接地问道:“钟先生迷路绕到哪里去了?”   银叶见他不相信自己,语气也强硬起来:“那大少爷昨天晚上都在哪里呀?你也不是跟着二少爷回来的吧?”   殷淮安对银叶的反问有些不高兴,他不悦地皱了下眉头,顿了顿才回答:“散了席之后,我与小侯爷有事要谈,过了一段时间就回去了。”   银叶得意地继续问道:“那敢问少爷是在何处,与小侯爷相谈的呢?”   殷淮安的脸色变了,他声音有些阴沉:“钟先生何出此言?”   银叶笑得更加得意了:“不是想冒犯少爷,只是我昨晚上迷路的时候——”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来烧焦一半的扇子,像模像样地在手中摆弄着:“一不小心,就发现了这个……”   银叶拿出扇子才想起来殷淮安看不见他的像模像样,遂开口补充道:“没想到这上面刻着——”   可事实上,银叶甫一掏出扇子,殷淮安就动了,还没等银叶说完话,他就一把夺过了银叶手中的扇子。阴沉的脸变成了铁青,殷淮安愤怒地吼道:“钟之遇!你大胆!”   银叶被他突然暴怒的反应吓到了,他脑子空白几秒,殷淮安真生气起来,是真的可怕。   银叶突然又反应过来什么,一个曾经出现过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就那么一闪,紧跟着“轰隆”一声炸响,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   银叶突然惊恐地看着殷淮安的眼睛,颤抖的声音中全是不可思议:“你看得见!”   殷淮安手中的扇子僵了一下,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   不过他并没有慌乱,他迅速收敛去脸上的表情,眼睛中的情绪一下子又放空了。他解释的声音还是淡定的:“我刚才如此惊讶,只是因为这扇子,是我昨晚丢失的私密之物。钟先生勿怪。”   银叶不欲与他讨论扇子的问题,也完全不理会他的解释,只是不容置疑地强调道:“你竟然看得见!我们都被你骗了这么久!”   殷淮安皱起好看的眉毛:“这个问题我记得曾经对钟先生解释过,也是在这个屋子里,我能够模糊地看到一些人影,仅此而已。”   银叶不吃他那一套,继续咄咄逼人:“可是你与谢小侯爷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大病一场,完全看不见了。这你如何解释?”   殷淮安抿紧了唇。   “如果你看不见,为什么会知道这东西就是你丢失的扇子?我可没说我是在藏书阁楼下捡到的。这你又作何解释?”   他誓要听殷淮安讲一句真话。   殷淮安无法反驳,他哑口无言,握着扇子站在原地。   银叶走上前去,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没有反应。   他又走进两步在他眼前晃了晃,殷淮安左眼的瞳孔微缩了一下,旋即不再是一片空寂。不可思议和恼羞成怒的情绪混在一起,从那一只眼睛中流露出来。   银叶看到他瞬间卸下伪装的样子,有些震惊地后退了两步。   细思极恐,银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来殷淮安刚刚醒来之时,眼神的三次变化;想起来他为自己缝合腿伤的时候,低着头的神情;想起来他在谢秉言宴席上弹奏的那一首曲子;想起来他许多次装作目不能视,那骗过所有人的空寂无波的眼神,银叶眼睛张大,情不自禁地摇摇头。   “大少爷……你真的是,演技好的让人害怕……”   殷淮安眯了眯眼睛,不再否认之后,他的声音也阴沉下去:“钟先生好厉害,是我小看了你。”   银叶喃喃道:“你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还欺瞒了多少东西……”   殷淮安第二次在银叶面前展露眼睛中的情绪,他走进几步,深不可测的眼底生出几分警告:“我早跟钟先生说过,不要掺和我们这些人的事情为好。”   银叶听他的声音中有几分森寒,脖子上的汗毛立起来,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与殷淮安拉开距离。   银叶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这一点事情,还不至于让大少爷杀人灭口,那么,少爷准备给我多少封口费?”   殷淮安笑了,笑得有些可怕,面目上甚至带出了几分狰狞:“什么事情不至于,什么事情至于,可不是你说了算,你哪里来的自信,我会放过你?”   他语气凶狠,毫不留情面。   看到殷淮安瞬间变得如此凌厉,银叶有些难以接受。   太可怕了,他原来一直觉得大少爷性格温和,朗朗如玉。   这个人可以随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可以完美地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深刻地塑造出他想让你知道的那一个自己。   银叶竭力稳住声音:“你会放过我的,而且你不会用封口费打发我的。”   “哦?钟先生缘何做此猜想?”   银叶咽了一口唾沫:“你会想尽一切方法控制我在你身边,不仅因为我知道你和小侯爷的秘密,而且还因为你对我的身份和能力感兴趣。”   殷淮安挑起了眉梢。   “那三天中,你一直装傻不说话,对我的话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可是我说的每一句,你都清楚地记在了心里。你自己非常清楚自己的状况。你是一个死人。”   殷淮安眯起了眼睛。   “死人要做活人的事情,就要找一个了解死人的人,时时帮助他打掩护,告诉他如何扮演活人才不会露出破绽。”   殷淮安的目光如寒冰一样的冷:“所以?”   “我偏巧是这个人,送上门来的,所以你不会放我走。”   直到听他说完这些,殷淮安的眼睛中才真正显现的怒意,那更甚于刚才他夺过扇子时候的愤怒,更像是被侵犯了私密领地时的羞恼。   他的声音更加阴恻:“钟先生果然自信,可是,要是我现在就杀了你呢!”   殷淮安话没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只手揽住了银叶的脖子。他的动作果决狠辣,毫不犹豫地在银叶的颈间划出一道红痕。   匕首拔出的一瞬间,银叶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是他站在原地,没有闪躲。   果然,匕首只是抵在他的颈间,没有划下去。银叶笑了,他的的笑声颤抖着,但是他确实是在笑。   “这一刀停在了这里,也就再也刺不下去了。大少爷不会武功,腰间的匕首也只是防身用的。你刻意地做出一套骇人的动作,无非是因为恼羞成怒,想要吓唬人罢了……”   凉凉的匕刃横在脖颈上,银叶不敢转头。他用眼角扫了殷淮安一眼,补充一句:“因为别人知晓了自己的心思,而恼羞成怒。”   屋子里面静极了,殷淮安嘴唇紧抿着,倔强地拿刀比着他的脖子,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银叶还真不敢确定,这个大少爷会不会真的因为恼羞成怒,偏偏要把这一刀刺下去,结果了自己这条小命。   他自己死不了,可是他现在还真的有一点舍不得钟之遇的这一副身体了。   .   殷淮安眼神几度变换,终于,“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匕首被丢在地上。   殷淮安扔掉匕首后,就迅速换了一副神情,他笑着拍手:“佩服佩服。”   银叶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过奖过奖。”   “我就不再说溢美的废话了,钟先生想要什么?”   “还是就做大少爷的‘随身大夫’吧。”   银叶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我在大少爷身边,就不会有机会把秘密说出去了。”   殷淮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可不相信钟先生全是在为我着想,我可不如你会猜。钟先生这样渴望待在我的身边,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想告诉我?”   其实吧,银叶执意留在他身边,一半是因为他那倒追的心思。   只是现在的情景,将此事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太合适。甚至于他刚刚拿一把折扇揭发了人家的旧情,现在表白不但不可信,反而有一些趁火打劫之嫌,所以这一点绝不能说。   另一半原因,当然是因为往生镜,他早就该想到,既然往生镜代替了他的左眼,他就应该可以看见东西。毕竟往生镜本来就是阴阳两界的灵物,要说拿它充当鬼或者魂的眼睛,肯定能够说得过去。   可是往生镜的事情一说出来,势必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殷淮安便不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能会亲手送他上路,那不就,更谈不成恋爱啦?   银叶抓耳挠腮,他看殷淮安一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样子,自己心里纠结的问题却是如何能够与他没有隔阂地谈一场恋爱。   银叶撇撇嘴,心里再一次感慨自己这倒追,着实不容易。   照这样下去,殷淮安越来越讨厌他,什么时候才能够追到手啊!   银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还是想到了小鬼的话。最起码他银叶有一点谁都没有的优点,他遂将这一条唯一的优势说了出来:   “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人,咱们理应当,惺惺相惜。”   银叶私以为,这句话说得极好极恰当,既满足了殷淮安的好奇心,又充分表明了自己对于他的特殊性,甚至,还可以算作一句相当隐晦的表白。   殷淮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某叶:少爷,你喜欢我么? 某少爷:(冷漠脸)不喜欢。 某叶: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哦哦吼吼吼吼吼吼哈哈哈哈!撒花!比心!放鞭炮! 某蠢作:wtf?exm? 某叶:大少爷说喜欢我! 某蠢作:……这设定是不是有问题,孩子都傻了。   ☆、吻痕   惺惺相惜?   殷淮安一向对这样没有功利色彩的目的嗤之以鼻,不予信任。因为在他看来,单纯通常意味着做作。   但是这一次钟之遇拿出来的理由竟然莫名其妙地有说服力,他甚至有几分相信这钟先生是真的想与他“惺惺相惜”。   而且那莫名其妙的理由竟然是物种优势:都不是人。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不对,他说什么来着,他也不是人?   殷淮安的目光在银叶的脸上一寸寸地搜寻,像是非要从他的表情中挖掘出什么阴谋诡计来似的。   遗憾的是,银叶真没啥可挖掘的,他喜欢用真心说真话,现在是,一直都是。   只不过……真话有的时候也不能说的太直白,要稍微,绕个弯儿什么的。   比如说“惺惺相惜”,这词儿在银叶心里的意思,就是“天生一对”。   银叶被殷淮安这样盯着,心里有点慌。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哪一句不对?难道是不够委婉?   殷淮安瞪了一会儿眼睛,从银叶脸上没看出什么幺蛾子来。   末了,他清了清嗓子:“好,就这样办。”   银叶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第一步终于算是成功迈出去了。这都生死一线了,要连个近身的机会都换不来,那也太亏了些。   .   今天之前,有一件事银叶一直不明白。那就是,大少爷明明纯良无害,性情温和,为啥自已老是不能够对他好言好语地说话,一见面就想怼他两句。   现今银叶知道了,不是他自己作,而是殷淮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殷淮安他不是软硬不吃,而是软硬通吃,他不是刀枪不入,而是心怀鬼胎。他就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披着羊皮的狼,最擅长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   这话他现在还不敢在殷淮安面前说。因为估计殷淮安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些德行,要是现在被一股脑儿全捅出来,按殷淮安喜欢藏着掖着的性子,更要暴跳如雷了。   你说,怎么就喜欢上这个浑身别扭的死鬼少爷了呢?   银叶本来在心里面骂他,骂着骂着就开始数落自己,数落着数落,就笑了。   可能……喜欢就是喜欢。   .   殷淮安不知道银叶在心里打什么样的主意,他仔细琢磨着银叶奇怪的表情,摸不透其中的玄机。   银叶发现殷淮安正在看着自己的同时,也发现自己刚才笑得跟个花痴似的。   他不好意思地咳嗦两声:“既然我已经是所谓的‘随身大夫’了,那我问你,你对别人说你卧病在床,此事是真是假?”   殷淮安左眼的瞳孔缩了缩:“钟先生难道猜不出来?”   “我……”   “还是说,钟先生只是想试探一下我的诚意。”   银叶缩了缩脖子,暗骂自己纯属自找没趣。   他当然能看出来殷淮安没有生病,因为人死了就什么病痛都没有了,如果不是魂体出了问题,那就是——装的。其实银叶只是想听殷淮安说一次真话。   试探诚意?也可以这么说……   殷淮安的眼睛也是毒辣毒辣的,他一个撒谎骗人的专业户,不知道肚子里面有多少弯弯绕,还能看不出来这点小心思?   殷淮安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没有将银叶的心机拆穿到底,竟然真的顺着银叶的心,讲了一句真话。   “当然是假的。”   殷淮安的意思是说:我虽然看出了你的把戏,但是我还是愿意迁就你,顺遂了你的心意,让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银叶撇撇嘴——这真是瞧不起人的表示诚意的方式。   殷淮安又补了一句:“我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正常的殷淮安,就应该是‘卧床不起’的,身子大好了,定会扰来更多麻烦的探究。”   听他这样说,银叶心里揪着疼了一下。   他说,正常情况,就应该是“卧床不起”的,身子大好了,才不正常。   ——他亲口说出来自己的病痛,云淡风轻的,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那么他现在变成一只孤鬼,藏身在自己的尸体中,没有感觉,没有病痛,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   银叶抬起眼睛来看着他,眼睛中有不忍与心疼。   可是殷淮安根本没看见银叶的眼睛,他说完话就顾自低头轻笑,一边笑一边捏起那只残破的扇子,轻轻抚了抚残余的半截扇骨。   然后他走到墙角,没有丝毫犹豫,将它丢到火盆中。   他倚在墙上,目光平静地看着那火盆,缓缓抬腕将一杯酒倒下去,火苗一下子猛涨起来。   他再次满斟杯酒,一饮而尽,动作间,宽大的袖袍滑下几寸,露出一截异常苍白的手腕。   银叶却跑过去,突然抢过他的酒壶,一把握住他的腕骨,声音中自然流露出几分关心:“这是怎么搞的?”   殷淮安惨白的皮肤上面有一块儿青斑,已经淤得有些发黑发紫。   殷淮安被他猛地夺了酒壶,握了手腕,心下不快。他皱着眉头看了银叶一眼,轻轻挣开他握着的手。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戒备和疏离:“钟先生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   银叶看清楚了那青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他顾不得殷淮安的阻止,猛地一把捋起殷淮安的袖子,将他一整条胳膊露在外面。那上面青青紫紫,竟是没一块儿完好的皮肤。   银叶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没等殷淮安将一句“住手”说出来,他的手就毫不停顿地向上,他紧紧地握住殷淮安的领口,用力向下一撕!   殷淮安的左半边胸膛完全□□出来。从颈间开始,一直到腰腹,或稀疏或密集,全部都是一块块紫黑的痕迹。银叶能认出来,那是吻痕。   应该是谢秉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殷淮安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声音中压抑着怒气:“你干什么!”   银叶握着他衣服的手紧了紧,而后僵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垂了下来。   看到他的里衣还是从谢侯府回来的时候穿的那一件,他心里面有点不是滋味。银叶低了低头:“少爷难道不该把这件衣服一起烧了?”   殷淮安拉上自己的衣服,对银叶怒目而视:“你管的太过分了!”   银叶犹豫了又犹豫,终于鼓起勇气,将憋在心里好久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大少爷,你可还喜欢着小侯爷?”   殷淮安整理衣服的手顿住了,听到别人问这样的话,他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生气。   他犹豫也没犹豫,完全不加掩藏地答道:“喜欢,如何能不喜欢。”   听到“喜欢”二字,银叶的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他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火盆,又将质疑的目光落在殷淮安的脸上。   火盆之中,最后的一支扇骨已经寸寸成灰。殷淮安凝视着冒着火星的木炭,眼睛中有一丝无奈却又明亮的光:“但是他已有佳人在侧,只剩我一个人喜欢了。”   他的眼神温柔又哀戚。   随后,他还是将那件衣服脱了下来,轻轻丢进了火盆中。   “钟先生说得对,要干净彻底了才好。”   .   银叶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回荡的,全是殷淮安最后说的这一句话。   想要干净彻底?怕是不容易吧……   罢罢罢,他银叶现在也不干净,在殷淮安眼里,他已经是有了妻儿的汉子了。   其实他很想说,他尚未娶亲尚未生子,甚至连初恋都没有送出去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愣是没有将解释说出口。   最后他管殷淮安要了一月五十两银子的薪酬,殷淮安皱着眉头讽刺他贪财黑心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就是趁火打劫了怎么地?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   这一句冲动的气话说出口,银叶的肠子都悔青了。   真是脑子抽了,挺大的老爷们儿了你说赌什么气?殷淮安喜欢谢秉言,他又不是不知道。和这样别扭的大少爷使别扭,他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   殷淮安派了一辆豪华的马车专门接送银叶,马车刚刚停到钟家药堂门口,街坊邻居就一股脑儿地全来围观了,将门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飞黄腾达总容易被人嫉妒,一夜暴富更容易遭人白眼。   钟之遇这个穷酸大夫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娶了媳妇,买了房子,开了药堂,现在连马车都坐上了。所以“风流客钟先生”的故事变成了“暴发户钟先生”的故事,这些故事中,最为离谱的版本就是——钟先生给殷家的少爷当了xx。   这时候,偏巧嘉荣从车架上跳下来。有见多识广的,认出这是殷家大少爷身边的侍卫,还有人说,今天早上还看见殷大少爷乘着一模一样的一辆马车去找钟之遇呢!   人群中遂炸开了锅。   银叶在心里没尊严地想:他还真的想给殷家大少爷当xx,奈何还没有这个资格。   阿萝听到外面的骚动,从屋子里面出来查看究竟。她看见银叶从华贵的马车上下来,又挑着眉毛扫了一眼围成一圈儿的街坊邻居,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在戳银叶的脊梁骨呢!   偏巧不巧,街口卖豆腐的林二娘没收住声音,一句“不要脸”被耳朵尖的阿萝听进去了。   阿萝用力地将木头门栓往地上一贯,木头骨碌碌地滚下去,正好落在林二娘的脚边。   林二娘的男人是城西的木匠,手艺不好,好吃懒做,偏偏纵欲过度,让林二娘怀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所以她家里过得十分窘迫。   阿萝提起一口气,大声嚷道:“没长眼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捡起来!”   她这一声命令威震四方,倒没说谁是那不长眼的东西,但是那一截木头,确实正躺在林二娘的脚下。   不要小看阿萝,几日过去,她已经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这一片街区骂出了名声,大家都知道钟氏的厉害,一般情况下尽量避免惹她的不高兴。而且自从上一次陈屠户在她的药堂中被骂的狗血淋头,钟夫人护短的名声就已经人尽皆知,所以最不能当着她面说的,就是钟之遇的坏话。   林二娘被唬住了,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是还是不甘示弱:“钟家媳妇,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骂人呢?”   阿萝没理她,掐着腰走到嘉荣的身前:“说你呢,给我捡起来啊!”   嘉荣一脸错愕地指了指自己,他心里想的和林二娘一样:自己怎么招惹到嫂子了,怎么骂人呢?   阿萝精通八卦杂谈,所以能迅速精准地在别人最疼的伤口上插刀子。她眼睛看着嘉荣,眼角却挑着林二娘的肚子:“没眼力见儿的,二娘没准儿还带着身子呢,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弯腰。”   林二娘的脸黑了,这正是她的痛处:她家男人没能耐赚钱,却经常让她怀孕,她怕别人看不起,所以最讨厌别人说她怀孕的事儿。   林二娘不高兴地说:“钟家媳妇,你不要瞎说话。”   阿萝摸准了林二娘的痛处,嘴上继续不饶人:“哎呀,这可奇了,要说小豆儿都已经快一岁了,按林木匠的速度,我以为你这肚子起码得有两个月了呢!怎么?不想要啦,是因为家里周转不开么?”   小豆儿是林家的老小,是第五个,可是林二娘嫁给林木匠,也没有几年时间。   林二娘听别人说她家里穷,又心酸又窝火。她正准备顶嘴骂回去,阿萝却极其愉快地笑了一声,她围绕着轿子转了一圈儿,拔尖了嗓子叹到:“哟,你看看这马车,看看这木料,这流苏,这帘子,这拉车的马……”   银叶心里叹到:阿萝好眼光呀!跟自己想到一处儿去了。   阿萝用眼风扫了林二娘一下:“有人吃不到葡萄,楞说葡萄是酸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中全是亲切,向嘉荣问到:“这马车得多少银子啊!”   嘉荣误打误撞地满足了阿萝的虚荣心,他执起鞭子,一脸正经地问:“多少银子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嫂子,你说这车停哪儿啊?”   银叶拉住嘉荣的鞭子把儿:“啥?这车送给我啦?”   阿萝的脸上露出满意至极的笑容。   周围又是一片嘘声,人人脸上露出羡慕与惊叹的神色,只有林二娘苦着一张脸,站在一根木头前面。   嘉荣以为她真的是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对阿萝说:“我这就去把门栓子给嫂子捡回来。”   阿萝仰头望天,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条腿。   嘉荣一跤嘴啃泥,手中的鞭子飞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林二娘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某叶:你给我安排的主角都是啥? 某蠢作:A:怪胎骗子 B:财迷泼妇 C:喜欢瞎比比的小屁孩儿 某叶:我选择死亡。 某蠢作:别急,还有一个选项呢。 某叶:那我选D!D是谁? 某蠢作:A+B+C   ☆、偷药   回到家里,银叶管阿萝要药膏。   “什么药膏?”   “嗯——消肿化瘀,呃——活血的,治跌打损伤的也行……”   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可是他总不能说,用来消除吻痕的。   阿萝一把捋起他的袖子,左看右看:“你磕碰着了?哪儿啊让我看看。”   银叶赶紧握住阿萝要撩他袍子下摆的手:“不是给我用,我没事儿,没磕着也没碰着。”   阿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是要给谁用的药,她翻了一个白眼:“没有。”   “怎么会……”   阿萝没好气地说:“他们殷府的好药那么多,难道不比咱们这小药馆儿的种类齐全?”   银叶说:“那他们家的是他们的,我送的是我送的,不一样。”   阿萝说:“你送的也是他们的,药堂都是人家给的。”   银叶说:“哎呀,你帮个忙。”       “我可真帮不上忙,那殷淮安身上没长尸斑就不错了,你要知道,尸体是不见血的,他要受了伤,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来治。”   银叶没想到这一点,他愣住了:“那怎么办呀?”   阿萝无所谓地说:“反正他也不会觉得疼的,就这么着呗,不治就不治,反正他也不能再死一次,已经死透了。”   银叶说:“不行,他身上有伤,我不爱看。”   阿萝又翻了一个白眼:“你不爱看是你的事儿,我才不管。”   看来阿萝这一条路,行不通。   .   银叶可不敢向老阎或者苍野寻求帮助,他们知道了这个事儿,殷淮安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抓回去。   那怎么办,他又不忍心看殷淮安带着那一身褪不下去的青紫。   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种药。   银叶灵机一动,想起了刚刚认识的卖包子的孟婆婆。   银叶搓着手,晃悠到了家门口的包子铺前面。   “婆婆,晚上好呀!”   孟婆婆马上就要去做今天晚上的汤,收了摊正准备去奈何桥那边。看见银叶向她打招呼,她赶紧应道:“嗳,银叶大人有什么事儿?”   银叶不能一上来就打听药的事情,他先试探地问道:“婆婆,我问个事儿啊,每天喝汤的,是魂多一些,还是鬼多一些?”   “当然是魂儿更多了,鬼虽然不少,但是有一小半儿熬不住十八层地狱,出来的都是好样儿的,我还见过一只鬼,因为被折磨得太厉害了,在桥上没站稳,一不小心掉进忘川河里面了,多可怜,白熬了。”   银叶咽了咽唾沫:“这么凄惨啊……”   “可不嘛,没办法,本来是好好的魂儿,谁让他变成鬼了呢?”   变成鬼……确实是一件很凄惨的事情。   银叶有片刻走神,他猛地摇摇头,不欲与她再讨论鬼的问题,转而问道:“那不可能就让他们奄奄一息地上路吧?地狱里那么惨,出来的大多数都走不动吧?”   婆婆说:“是这么回事儿,刚出来的鬼都走不动路,可是肯定得让他们最起码能走啊,所以地狱门口备着药呢!”   药!   终于提到了“药”,银叶喜出望外:“什么样的药,谁有这种药?”   “就是治外伤的,随便一个押送的鬼差手里都有。”   银叶刚刚的兴奋被一盆冷水浇下去。鬼差……那可都是苍野的手下啊……   银叶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压低声音小心问到:“那婆婆您知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渠道,可以弄到一点……”   孟婆婆猛地跳起来:“哎呀!这可不敢,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谁敢在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们身上偷东西?”   银叶赶紧安抚她:“不偷不偷,我要那玩意儿也没用,我就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孟婆婆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不停重复到:“可不敢偷东西,不敢偷东西……”   银叶说:“您快上桥去吧,时间快到了。”   孟婆婆拎起手上的花布包袱:“那我走了啊。”   “哎,您路上慢点儿。”   .   既然这药在鬼差们手里,那他就去闯一闯鬼门关。大不了犯个错受个罚,他现在也不甚在意这种小事情了。   银叶没吃晚饭,偷偷跟随着孟婆婆来到了鬼门关前。   这高陵城的鬼门关是城中一家面条作坊,平日里,守门的两条灵犬就被当做家犬养在作坊的后院里。到了晚上,人看不见的东西们开始活动了,白天里的东西都还在,但是在鬼和魂的眼中看来,却是变了一个样儿。   比如说,这家名为“福运”的面条作坊的大门,就是孤魂野鬼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去的“鬼门关”。   和孤魂野鬼相对的,那些正儿八经的鬼魂们,正排着队一个个往里面走。   所谓正儿八经,就是有幸能够被成天窝在家里的黑白无常两位大人记在本子上。登记入册就可以上路了,魂们走的是鬼门关、黄泉路、望乡台、奈何桥,鬼则没有这样安安稳稳的机会,要多在十八层地狱熬一圈儿,才能进鬼门关,喝那一碗孟婆汤。   不过能够在这里排队的都算名正言顺,准备进入轮回了。   名正言顺的都是幸运的,至于名不正言不顺……银叶又想起来殷淮安,那可是太不安分了,可以算是孤魂野鬼中的另类、极品、奇葩。   阳命台和阴违司的也都是另类,能看到阴阳二界,所以银叶不仅能够看到鬼门关,还能知道这是面条作坊。   鬼和魂很容易分辨,魂都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一般他们死后,家人都会给烧几套新衣服穿,所以正经人家的魂上路的时候都十分体面。   而鬼就不一样了,不管多么体面,一旦成为鬼进了地狱,十八层的酷刑经历下来,一个个都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保管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银叶看着那些惨兮兮的鬼,心里佩服他们阴违司的人——心理承受能力真强啊!不过阴违司的人确实厉害,他们也是鬼,就算天赋异禀被收入了阴违司,也不能坏了规矩,照样得走过一遍地狱。   银叶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哆嗦:殷淮安是不是,早晚有这样的一天?   .   银叶控制自己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他现在只想搞到那么一两瓶药。   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每一只鬼都在鬼差那里领了一个鲜红的小瓶子,有的吃了下去,有的抹在身上,看起来这药内服外用都可以。   但是每只鬼只有一瓶,对于他们身上的伤来说,这显然不够,所以每只鬼都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红药瓶,生怕被别的鬼抢了。   果真像孟婆婆说的那样,老阎抠门极了,给的药只是让他们吊一口气儿,保证他们能够走到奈何桥罢了。   就是它了,银叶不认识什么鬼差,走后门是行不通。而且他的灵气太重,肯定也冒充不了鬼魂,看来他只能趁乱硬抢。   银叶眼睛咕噜一转,计上心来。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石头,用力朝着整齐的队伍中扔去,奈何——   第一块,没扔中。   第二块,还是没扔中。   银叶骂了自己两句没用。扔第三下,终于中了,而且正好狠狠砸在一只鬼的膝盖上面。   那只鬼哀叫一声扑到在地,手里面的小瓶子骨碌碌滚在地上。   伤药本来就不够,其他的鬼一看见地上的瓶子,就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十八层地狱里面受的训诫,一个个绿起眼睛,争抢着地上的那一只瓶子。   这一抢,惊动了押送队伍的鬼差们,他们一个个也是没脑子,挥动起手中的鞭子,将混乱的队伍变得更加混乱了,无辜的魂儿们吓得四散奔逃,更多的鬼们弄掉了自己手中的药瓶。   银叶在心里面默念一声“罪过”,这以后要是被发现,老阎肯定是要狠狠地罚他的。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银叶化作一道闪电,飞一样地冲进那一片混乱中,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这么强烈的灵气波动,银叶就胡乱抄起四五个红瓶子,飞一样地离开了。   .   出了鬼门关,银叶一口气儿跑了好远的路才停下,这也是他第一次偷东西。   银叶心里想,他把多少“第一次”都献给殷淮安了呀!   他没有回家,抱着瓶子径直走到了山顶上的乱葬岗。他不确定这给鬼治伤的药能不能对尸体起作用,给尸体治伤的药从来没有人发明过,也没有人会为死尸治伤。不过如果是被鬼附着的尸体,应该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他想找一具像殷淮安那样,被鬼附上的尸体来试试这药的效果。   可是银叶找了一圈儿,一只鬼都没发现。他只能找了一具新鲜的尸体来凑合试药,那尸体上面横七竖八的全是伤口,伤口早已不再流血。   银叶蹲在尸体前面,小心翼翼地拔开药瓶的塞子。药瓶子里装的是深紫色的药丸,没什么味儿,里面封存的应该有灵气什么的东西。他在药丸上面掰了一点儿药末下来,小心地洒在其中一道伤口上。   银叶小心地用手指抹了两下,伤口还是没有愈合,不过旁边的皮肤好像没有那么干枯了,稍微有了一点弹性。银叶喜出望外,他就此断定,这个药应该是有效的。   他如获至宝,喜滋滋地下山,回家。   .   阿萝被半夜回家的银叶吵醒了,她从自己的卧房里面出来,看见银叶正在叮叮当当地捣鼓着一些瓶瓶罐罐。   阿萝披着衣服倚在门口,打了一个哈欠:“大晚上的不睡觉,瞎弄什么呢?”   银叶带回来的瓶子中有两个是空的,那鬼应该是用完了药才一不小心掉了瓶子。银叶现在正在把其中一个药瓶中的药丸捣碎成药膏,将另外两瓶分成更小的药粒儿。   他干得异常认真,都没注意到阿萝出来,此时阿萝出声询问,他才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吵醒你了。”   他扫了阿萝一眼,继续低下头去,认真地倒腾药膏药粉。   阿萝看见他穿戴整齐,靴子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惊讶地问道:“你出去了,一直没睡觉?”   银叶神秘地冲她笑了下,压低声音说:“我搞到药啦!”   阿萝吓了一跳,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仔细观察着桌子上的红瓶子:“什么药?”   “能给死人治伤的药。”   阿萝一脸无语地看着那瓶子:“不是骗人的吧?谁那么无聊会配这种东西,死人用什么药啊。”   银叶很开心地说:“就是有我这么无聊的人,我去乱葬岗上试过啦,能用!”   阿萝很快抓到了事情的重点,她一脸警戒地问道:“你是在哪里搞到的?”   银叶可不敢把硬闯鬼门关的事情说出来,如果阿萝知道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非得让阳命台和阴违司的人都知道不可。   他随便扯了一个慌:“我追魂的时候,碰见一个小鬼差,他告诉我的偏方。”   “小鬼差?阴违司除了苍野你还认识哪个?他叫什么名字?”   银叶支吾着说:“谁……谁说我只认识苍野。”   阿萝狐疑地说:“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就告诉你偏方?”   银叶嚷嚷道:“我知道啊,怎么不知道,我说出来你又不认识,你难道不也是只认识苍野?”   阿萝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说了,她盯着他的脸看,除了“打死不说”四个字,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过她知道,银叶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殷淮安。   阿萝无语,半晌,她语气凝重地说:“银叶,你可悠着点,别把自己玩进去。”   银叶小声应了一句“我知道”,然后有些心虚地垂着眼睛,将三个瓶子小心地收进怀中。   ☆、何方神圣   银叶心里一直纳闷儿一个问题:殷淮安就在家里被这样娇生惯养的养着,也不管事情,也不谈朋友,不喝酒不寻欢,平日里都做些什么?难道就只是生生病,养养病,一天天地熬着?   这不,银叶到了的时候,殷淮安正在院子里悠闲自得地浇花,严格意义说,没有花,他正仔仔细细地侍弄着那绿油油的叶子。   看来,他真的是一天到晚没有事情可做,现在他身上也没病了,那岂不是更加无所事事?   其实没事干正好,正好可以全心全意地考虑终身大事。银叶看了看手中的药瓶,推开院门走进去。   .   殷淮安只地穿了一件白色的薄衫,头发也是半披散着,只拿一条素色的带子系了一下,看上去是刚刚睡醒,相当的慵懒随意,他在清晨雾蒙蒙的绿叶丛中弯着腰低着头,说不出的恬淡安宁,说不出的好看。   银叶怕惊扰到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进了院门,可是直到银叶走到他面前,殷淮安仍旧专注地擦洗着手中的绿叶子,一眼都没看他。流苏就像空气似的,沉默地低着头站在他的身边。   银叶眨眨眼睛,绕着他走了一圈儿,还是没被搭理。   流苏低着头,似乎是笑了一下。银叶脸上有点发窘,遂大声咳嗽了一下,执起一片叶子,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这叶子不错。”   殷淮安好像才发现院子里面进来了其他人,他从花草中抬头,嘴角弯起来,客套地打了一声招呼:“钟先生来啦,这么早。”   银叶恍然大悟:他这是继续装瞎呢,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银叶张了张嘴,无奈地说:“你真的是——你累不累啊,这院子里面又没别人,现在只有咱们两个。”   殷淮安笑了笑,眼睛中仍然没有一丝光泽,真的像是瞎得彻底。整张脸上写着四个字:小心谨慎。   银叶一边感叹他这装模作样的本事,一边感叹自己以后每天都要陪他演戏,他正想要抱怨一句,院门“吱呀”一声,果然有人来了。   嘉荣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垂手站在院子门口:“大少爷,二少爷让通报一声,说一会儿有事来找您。”   银叶吐吐舌头,得,给他说中了,还真的得处处小心。   殷淮安不紧不慢地放下花洒,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刚接他回来?”   嘉荣惊愕地说:“少爷你知道?”   殷淮安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嗯。”   嘉荣赶紧低头答道:“是,二少爷的马童临时有事,我遂替他送二少爷去办事,哪想在归颐斋喝了一夜,二少爷醉的厉害,刚刚回院子换衣服,应该马上就到了。”   殷淮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角却好看地勾起来,微显出一丝宠溺的微笑,嘴上轻呵道:“就知道他办不成事儿。”   话毕,他拂开一片叶子,站起身来,银叶这才看到,原来在浓密的绿叶丛中,有一把精致的红木高椅,殷淮安刚刚就坐在上面。   殷淮安刚刚有动作,流苏就自然而然地扶住他的胳膊,展开一件袍子披了上去。动作娴熟,贴心,行云流水。   殷淮安示意她回屋:“流苏,为我更衣。”   “嘉荣,你去备车,去归颐斋。”   嘉荣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地说:“那,二少爷一会儿来了,是不是让他回去——”   “不用,让他等着。”   嘉荣愣了愣:这好歹也是个少爷,就让他这么干等着……   嘉荣永远摸不透自己少爷的心思,索性不想了:“是。”   .   嘉荣办好事情再回来的时候,殷淮安刚好已经换好了衣服,被流苏扶着从台阶上下来。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窄袖对襟长袍,外面罩了一件石青色的云纹半厚棉袍,头发被墨红的玉冠半束着,垂在肩侧的发带上浮着绣工精细的云纹。   他如今又换了一种气质,庄重严肃,有一种令人心生胆怯的压迫感隐现出来。   他领口的金线在初晨的阳光下闪了一下,银叶又一次被他闪了眼睛,痴痴地盯着他。   殷淮安目不斜视地经过银叶的身边,命令道:“钟先生随我一起去,嘉荣留在这里,陪二少爷等我回来。”   银叶回过神儿来:啥?去哪?干嘛?   嘉荣听见自己要留守在府中,脸上显出难受的神色:二少爷昨天晚上谈生意的时候,本来就碰了钉子,现在就这样被大少爷故意晾在这里,不发火才怪呢。这种时候,谁在场谁倒霉,那二少爷发起酒疯来……   嘉荣打了个哆嗦。   殷淮安明白他的顾虑:“他想砸什么就让他砸,你不用担心,他不敢向你发火。”   嘉荣低垂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怎么可能……”   殷淮安偏着头皱了下眉头,嘉荣马上闭嘴,不敢多说话了。   殷淮安说:“你记着,把柜子上那套白瓷收起来。”   .   银叶要在外面和小厮一起坐在车架上,却被殷淮安拉着进了车里,但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遂安安静静地与殷淮安相对而坐,顾自想着心事。   他偷偷看看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殷淮安,他穿成这样,应该是去办什么正事儿。归颐斋是高陵城最大的酒楼,有头有脸有钱有权的人们要吃饭应酬,有的时候不方便在自家府中摆宴,遂来这里见面。更何况归颐斋不是专门为贵族官僚们准备的,只要足够有钱,都可以进去。所以一些江湖散商也常常在这里落脚。   殷淮安去归颐斋,是去谈生意?银叶小看了这个少爷,不是说他对家中的生意撒手不管吗?看他对弟弟殷淮远的态度,好像很牛很厉害的样子。难道这又是他的一道伪装?平日里无所事事,实际上大权在握?银叶想不明白,他拭目以待,看看一会儿殷淮安究竟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手段。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殷淮安为啥要带着自己一起去?   银叶其实最关心这个问题,遂脱口而出:“大少爷,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呢?”   殷淮安仰头闭目,下颌微抬,下巴的线条紧绷着,此时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帘下垂,透过眼底的一条缝看着银叶:“你想留在家里被殷淮远问话?”   银叶说:“问就问呗,有什么可怕的?”   殷淮安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重新闭上眼睛:“你还是不要不自量力。”   银叶叹气:“你们这些少爷公子呀,一个个的心思全都百转千回,心里面那么多弯弯绕,累不累呀?”   殷淮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直起身子直盯着他,冷笑了一下。   银叶不明觉厉:“你,你干嘛?”   “这世界上,谁活得轻松?”   银叶眨眨眼睛,嬉皮笑脸地说:“我啊,我的心思从来不藏着掖着,这样多轻松!”   殷淮安也笑了,他摇摇头:“你可不轻松。”   他的语气玩味,仔细听来,略带不快:“你自己的心思全让别人知道,但是,别人的心思——你也能知道。”   银叶不笑了,他手中的瓶子紧了紧,抿着嘴唇,抬眼盯着他的眼睛:“真的?你知道我的心思?”   殷淮安看了他一会儿,只是微笑不语,就在银叶以为,他真的已经知道自己的爱慕之心的时候,殷淮安却悠悠地问道: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什么?”   .   银叶吓了一跳,这个问题有一点突然,因为他现在还不想向殷淮安摊牌。往生镜、灵师、阳命台,一定会让殷淮安充满戒心,可是看着殷淮安稍微眯着的眼睛,他现在显然已经,充满戒心了。   正在银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马车微微一晃,停下了。   “大少爷,归颐斋到了,要不要先去定位子。”   殷淮安不再逼问,他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眸中任何感情都不见了。   他语气沉定地说:“不用。”   一只手伸到银叶的面前,银叶愣了一下,赶紧毕恭毕敬地握住,扶着他从马车上下来。   银叶为他披上石青色的外袍,系带子的时候,看见他手背上还留着那块儿青斑,银叶抿了抿唇,在上面轻轻地摸了一下,将它掩在自己的袖袍下面。   殷淮安的脚步微滞,侧脸向着银叶的方向偏了一个小小的角度,随即又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径直走进归颐斋的大门。   .   归颐斋的伙计早在看见殷家的马车的时候,就已经把老板叫了来。老板是一个身着对襟长衫的中年人,他低头哈腰地将殷淮安迎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昨天晚上二少爷的事情,是小店考虑不周,请大少爷怪罪。”   殷淮安声音温和地说:“不干刘掌柜的事情,舍弟办事不利,在老板这里打扰了一夜,是我们殷家添麻烦了。”   刘掌柜赶紧说:“哪里来的麻烦!大少爷可别这么说。”   其实刘掌柜已经被这麻烦折腾了一晚上,倒霉亏还得自己往肚子里面咽,因为两边儿都不是他惹得起的人。   殷淮安声音冷了几分:“那几个人住哪个房间。”   刘掌柜说:“二楼上去,一整层都被他们包下了。”   殷淮安点了点头,却站在原地不动,刘掌柜明白过来:“大少爷行动不便,要不先在那边的雅阁中歇息,我派人把客人叫下来。”   殷淮安微微颔首,刘掌柜对着银叶哈腰:“这边请。”   小伙计特别有眼力见儿,跑到雅阁门口,将桌椅板凳什么的踢得更远些,恭敬地打开门。   这“雅阁”布置的颇为风雅,里面什么都有,琴架棋盘,笔墨纸砚,古玩瓷器,笙箫琵琶,一看就是专门为他们这些公子哥儿们准备的。   银叶把他想成一个完全的瞎子,跑来跑去地为少爷端茶递水。   两个人一起喝了好一会儿的茶,都没见一个人影。估计那客人也是难搞的主儿,摆架子不愿意移步下来,想必刘掌柜也是两边受气,难做的很。   不过,竟然敢把殷淮远灌醉,敢对殷淮安摆谱,敢在高陵城中与殷家作对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殷淮安有耐心的很,他从容地从银叶手中接过第五杯茶,轻轻吹了一下。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声响,银叶从门缝中伸出脑袋去看:一群人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从楼上下来,那公子穿着宝蓝色银线镶边的交领长袍,手中转着一把雕饰精美的骨扇,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走着,嘴里还哼着一首姑娘闺房中的小调儿。   他一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样子,下巴一直抬着,眼睛只看着房梁。   刘掌柜点头哈腰的身形淹没在他身后人高马大的随从中,这时上前两步凑到他身边,指了指雅阁的方向。   那年轻公子把目光从房梁上移下来,转头看见了银叶伸出来的脑袋。   银叶与他看了个对眼儿,赶紧把脑袋缩回去,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关好门,那年轻公子就甩开随从快步上前,完全无视了门口的银叶,径直推开门冲进去。   银叶转头看他,他脸上早就没了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夸张的笑容,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两条俊朗的眉毛斜飞起来。他潇洒地一甩手腕,扇子猛地打开,“啪”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此同时,他朗声大笑道:   “我就知道念臣会来,要见你一面,可是比登天还难!”   银叶翻翻白眼,心里暗道:殷淮安认识的,怎么都是这种自命不凡的货。   ☆、追账   殷淮安端着杯子的手丝毫不停滞,他换了一个姿势坐着,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水,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垂着眼皮,声音冷淡。   “见我一面之后,你万小少爷的帐,可逃不掉了。”   万小少爷?银叶反应两秒,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万聚阁的小少爷,万钧丞。   基本的信息银叶还是知道个大概齐。万聚阁也是生意场上的巨贾,与殷家算是生意上的对头。不过万聚阁雄踞在江北,很少来江南与殷家抢地盘,平日里肯定是殷淮远与他们打交道比较多,可是这一次,殷淮远追账,竟然从北追到南,从柴郡追到高陵城啦?   那万小少爷轻浮地撩起衣服下摆,直接坐在了桌子上。那把华贵的扇子在他手心里面拍打两下:“怎么,大少爷重出江湖了?”   殷淮安的唇角轻蔑地抿起:“是呀,你们万聚阁最好小心一点。”   万钧丞一脸忧色,故作惊慌,声音十分的不正经:“哎呀呀,那是自然,要不是谢小侯爷大婚,我万聚阁的人哪敢踏进江南一步啊?”   他笑着弯下腰来,故意贴近殷淮安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他的瞳孔:“听说,你这眼睛……”   银叶看他这样无礼,有点儿生气,但是这万钧丞,好像不好惹的很……   万小少爷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玩味的目光突然从殷淮安的脸上转移到了银叶的脸上。他别有深意的目光在一坐一站的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一番,眼珠子狐狸似的转了两转。   他唇角一翘,刚要说什么——   殷淮安却突然不高兴地说:“万钧丞,你的下人好没有礼貌。”   殷淮安一开口说话,万少爷扬起的嘴角几乎瞬间就落了下来。他弓着腰往后缩了缩脖子,看到眼前的殷大少爷一脸不悦,小臂微抬,将手中的空茶杯递到他眼前。   .   万钧丞是自己闯进来的,把一堆随从都关在了门外,根本就没啥下人。   殷淮安不管那个,他仗着自己“看不见”,兀自伸着手,等着人过来伺候他,给他添茶。   银叶明白,殷淮安这是故意为难万钧丞呢。   万少爷确实挺为难,除了看着眼前的茶杯发愣,他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接吧,他堂堂万家少爷,怎么能做这种端茶送水的事情?不接吧,殷淮安的少爷脾气眼见着就要发作……   这时候,万钧丞看到了银叶。   他握着扇子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向银叶偏了偏头,抛了一个使唤下人的眼色。   这不是有下人么,既然有下人,这端茶送水的鸡毛小事,还发什么愁?   银叶看见万少爷的眼神,反应了一下——哦对,现在他是殷淮安身边的小厮来着。   银叶往自己身上扫了两眼。他穿得还是阿萝给他买的衣服,虽然比之前钟之遇穿得那一套好了一些,但总归还是普通布衣。就凭他穿的这身衣裳,在这两位富家大户少爷身边儿一站,也只能是个小厮……   于是银叶从善如流,赶紧弯腰去接殷淮安的杯子。   不料银叶刚伸出手去,殷淮安却皱着眉头揉了揉端杯子的手臂。冰凉的指尖刚好蹭过银叶的手背错过去,将那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子上面一放。   “咔”的一声脆响,像是直接敲在人心里头,格外清晰。   银叶的手落空,就那样僵在殷淮安面前。   殷淮安的声音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傲慢与不满:“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没规矩的很。”   万钧丞的脸色难看起来,但还强自保留了一分笑意:“念臣,你这是骂我呢?”   殷淮安不屑一顾地挑眉,轻松而随意地快速答道:“是呀。”   万钧丞脸色由阴沉变成铁青,笑不出来了。   殷淮安仍然和和气气:“我骂你没大没小,我眼睛不好才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倒是蹬鼻子上脸了;我骂你没有眼力,生意场上这么久,还是只会不可一世地摆架子;我骂你没有眼力,不该装腔作势的时候,偏要耍你那一套小聪明。”   殷淮安不经常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这一通骂人的话,从万钧丞进门开始数落,就像是竹筒里面倒出来的豆子,一股脑儿地砸在万钧丞的脸上。   万钧丞好歹也是个少爷,被生意对手这样数落一通,堪称是奇耻大辱。   他气得笑了起来,深呼吸一口气,语气刻薄地反击回去:“我知道啊,确实是有什么样的下人就有什么样的主子。”   他用满含杀气的眼神瞥了银叶一眼:“你这小厮摆设在这里,和他主子一样,傲气的很!”   银叶尴尬了,他在心里吐舌头:是是是,刚才我没端着茶杯是我的错,万少爷您息怒。   两位少爷要是再这样骂下去,他一个小厮肯定是最后的出气筒,出气筒就出气筒吧,反正这种事情他也不甚在意。于是他缩起脖子,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准备承受两位少爷的怒火。   .   这时候,殷淮安说了一句话,不假思索,掷地有声。   “谁说他是我的小厮?”   他一句话出口,万钧丞愣了,银叶也愣了。   殷淮安语声中甚至带了几分亲切:“钟先生是我亲自请来医病的,不仅是与我形影相随的随身大夫,还是与我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谁敢——让他端茶?”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调压下去,低沉的声音拖出一条威慑人心的尾巴。   万钧丞难以置信地冲着银叶瞪眼睛,银叶难以置信地冲着殷淮安瞪眼睛。   形影相随?无话不谈?至交好友?   银叶很是惶恐,随之有些感动。银叶有点小开心,他抬起头来,把身子站直了一些。   万钧丞一脸不可思议,他仔仔细细地把银叶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不情愿地道了个歉:“这位——钟先生,刚才冒犯了……”   殷淮安满意地弯了弯唇,随即从怀中一张薄薄的纸,平摊在桌面上。只听他悠悠地开口道。   “钧丞啊,有本事的才能算是傲气,没本事的还要去为难别人,那是自取其辱。”   .   万钧丞一看见那张纸,脸色唰地就变了:“你从哪里弄到的!”   殷淮安笑道:“这做生意的讲究个四通八达,我自然也不敢阻了万聚阁的生意,钧丞刚才说的对,只要万聚阁不踏进江南一步,我就绝对弄不到这东西。”   那桌子上摊的是一张税单。   殷淮安伸出一只小指,轻压着税单的一角。   万钧丞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仔细浏览了一遍税单的内容,舒展俊朗的眉毛变成一团疙瘩。他刚刚得知这边一批私货的账目出了问题,还没查清楚,殷淮安就替他把帐对好了。   殷淮安开始摆谱了:“看够了没有?”   万钧丞开始嬉皮笑脸:“谁还没一两批私货,没一两个坏事儿的账房呢?这事情大少爷肯定也是知道的,但是能查的这么清楚,大少爷果然神通广大,不鸣则已,一鸣……”   殷淮安打断他:“四张货单,我现在就要。”   万钧丞一脸丧气地皱起鼻子,握着拳头无声地骂了一句。   不过他再说话时,又是嬉皮笑脸:“那货船是同我一道来的,恐怕现在也只到了两批,再加上码头那边需要打点的时间,四张货单我确实是拿不出来,这两张还是昨天晚上……”   殷淮安毫不留情面地打断:“那好,四批货加上水路的费用,折去你们万聚阁的分成,六千四百两银子。”   万钧丞捏着两张货单的手停顿在空中,他小声商量:“别呀,你现在撤手,这一批货就转不动了……”   殷淮安微微偏头:“你最好别拿对付殷淮远的那一套对付我。”   万钧丞只能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带有鲜红印鉴的单子:“三张货单,我再给你加一千两银子。”   “一千?”   “念臣,你也不要逼人太甚啊,我手头上就这点儿东西了。穿云在北边,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我也没这样逼他。殷家在高陵城的生意,我万聚阁动过一点儿么?可是我们北都柴郡的货源,可有四分之一都是你们殷家的。”   殷淮安眼皮都不抬一下:“四分之一?少了。”   万钧丞暴跳如雷:“殷淮安,你得寸进尺!”   殷淮安根本不理会万钧丞的怒火。他气势丝毫不减,问出来的话仍旧咄咄逼人:“我还要弄清楚,前几天,商丘官道上那一批货出了事,是不是你万聚阁做的手脚?”   旧账还未了结,这又是一笔新账。前些日子万聚阁暗中作梗,撺掇商丘南山的一伙匪徒劫了殷淮远的压货的车队。货不是正经来头的货,没法报官。殷家吃了哑巴亏,万聚阁私底下还得了一笔不小的分成。   万钧丞的脾气一下子没了,他脸上一僵:“这事情,要怪穿云没有和我打招呼,要不然也不会出这样的意外……”   殷淮安微微扬起了下巴,脸上出现一个嘲讽的笑。   “呵,意外?万钧丞,你还真拿我当傻子了,指望着三言两语就能把我骗过去?”   万钧丞瞪着眼睛喊冤枉。   “钧丞你刚也说了,谁家没有一两批私货呢?这事情不方便详查,不追究就一句话的事,但我要是较起真来——咱们新账旧账,一块儿折腾。”   殷淮安说完话就把眼睛微微一眯,靠在椅背上,安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万钧丞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桌子上那张纸,过了许久,他眼光微微一闪,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样吧,三批货,一千两银子,我再加一条消息。”   他试探着提出条件,然后紧张地盯着殷淮安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殷淮安面色不动,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   这表示,殷淮安不介意用消息来抵账,但是他还要仔细考量一下这信息的价值。   万钧丞知道这就已经算成功了一半儿,他明白接下来该说什么。   万钧丞要把自己将要卖出去的这个关子包装得更加吊人胃口。他又施施地摇起了扇子,眼睛中是神秘兮兮的诡笑,他的声音刻意放轻,语调也拐了几个弯子。   “我猜——你应该还不知道,最后为殷淮远解围的人是谁。”   殷淮安的眉尖微微颤动了一下——这消息的分量,看来是足够。   万钧丞敏感地捕捉到了殷淮安这细小的表情变化,他万钧丞心里又开心又后悔:开心的是,这事情看来能告一段落;后悔的是,早知道那一千两银子也不给了。   殷淮安用两只手指夹起那税单,对着万钧丞的方向点了点头:“你说。”   万钧丞接过殷淮安手中的单子,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将那纸张抬手覆在灯盏上,烧了。   他看着火舌舔完了那张税单,徐徐吹落指尖上的焦灰,然后才说道:“救他的人啊,正是大少爷您的老熟人,谢家秉言小侯爷。谢玄昭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还特地带着随从去的呢。”   他把脸凑到殷淮安面前,想瞧出这其中的蹊跷。   “你说,谢小侯爷在高陵做官做的稳稳当当,他去柴郡干什么呢?”   ☆、死人不怕开水烫   “你说,谢小侯爷在高陵做官做的稳稳当当,他去柴郡干什么呢?”   听到“谢小侯爷”,银叶心里一紧,攥了攥拳头。   殷淮安面无表情,声音淡漠:“不知道。”   万钧丞的嘴角勾起狐狸一样的坏笑:“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就说,这消息你满意否?”   殷淮安一句话都没回,他径直从椅子上站起来:“钟先生,咱们该走了。”   .   两人走出归颐斋,上了轿子,一路无话。   殷淮安和来时一样,仍旧闭目养神。银叶满脑子里面乱飞着四个字——谢小侯爷。   银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心里猫抓似得难受。不过现在殷淮安被那小侯爷伤了心,正是他银叶出手的大好机会。   银叶顾不得自己心里头的猫了,他抓着手中的小药瓶,小心翼翼地凑到殷淮安的面前,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大——”   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银叶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斜扑到殷淮安的肩头上。猝不及防的震动让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送到嘴边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咽到了肚子里面。   殷淮安仍旧只把眼睛启开一条缝,他微微侧头,缝儿里面放射出嫌弃的目光。不仅是嫌弃,他这一睁眼,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子戾气,整个人的气质凶狠了几分。   看来大少爷不高兴了,算了,还是保险一点,别撞枪口上。   银叶识趣地离殷淮安的脸颊远了一些,他用一只手撑住车厢侧壁,从殷淮安的肩侧离开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再碰到他的身体。   马车继续急速狂奔,殷淮安身子又剧烈地晃了两下,终于不悦地沉声命令道:“慢点儿。”   确实,这马车忒急了些,赶着投胎似的。   殷淮安对待下人一向是好脾气中的好脾气,驾车的小厮从没听过大少爷这么阴冷的声音。他一头冷汗,忘记了嘉荣让他快些回去的嘱咐,赶紧拉住缰绳,把速度尽可能地放慢下来。   殷淮安仍旧不满意,他声音拔高了几分,有一点不耐烦:“再慢点儿!”   那小厮更加惶恐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扯那马缰绳。   那马刚刚跑得凶,现在一下子减下速度来,肯定是没那么稳当。再加上小厮情急之下使劲又急又猛,殷淮安话音刚落,那车厢就又狠狠地晃荡一下。   殷淮安的好脾气荡然无存。他“唰”地一下睁开眼睛,两条好看的眉毛迅速拧在了一起。他从车壁上支起身子,伸手挑开车帘,声音中也有了怒气:“你怎么回事儿!”   银叶早就识相地坐到了车厢的另外一角,离殷淮安远远的。   他看出来殷淮安的心情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是极其差劲。可能是因为刚才提到了“谢小侯爷”?调戏的事情以后再说,看殷淮安阴沉发黑的脸色,反正现在不行,最好啥都不做,啥都不说。   驾车的小厮看见大少爷阴沉的脸,吓得浑身冒汗。平日里大少爷可是最好伺候的那个,人好,事少,不挑剔。听服侍大少爷侍女儿们说,上次打了杯子,在少爷的衫子上面洒了茶,也没受一丁点儿罚,大少爷一不骂人二不发火,对待下人那叫一个和颜悦色。   可是……今日这是怎么了,大少爷竟然因为个马车火冒三丈了。那小厮握着缰绳的手抖抖索索,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扰了大,大少爷休息,小的,小的知道错——”   “你,给我,能多慢就多慢。”   殷淮安说这句话的时候,把每个字都拖得老长,听起来让人心里发紧。他说话的调子虽然是平的,但是谁都听得出来,这句话有多不好惹。   小厮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他看见大少爷的眸子冒着怒火,情绪那么明明白白,根本不像是瞎了的眼睛。   他连忙唯唯诺诺地称是,同时深深低下头去,啥都不敢看了。   大少爷的威胁不是盖的,这下可真是要多慢有多慢,两匹马直接在大街上悠闲地散起步来。   殷淮安重新倚着车壁闭上眼睛,表情没了,呼吸淡了,看上去挺云淡风轻的,跟没事人儿一样。   不知怎么地,银叶突然觉得他可欠揍了。   .   马车就这样以散步的速度晃悠到了殷府门口,老远就看见德祐老伯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走着,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看见车来了,德祐管家照例迎到大街上,敛去表情,垂手默立在一旁,身子恭敬地微微侧着。   殷淮安不紧不慢地下车,随口问道:“二少爷还在我那里?”   德祐老伯应了一声是。他明明很着急,却一定要把话说得不急不缓,毫无波动,平静如没有褶皱的湖面:“嘉荣到门口瞧了三趟了,二少爷怕是等急了。”   殷淮安语声更淡,更是不急不缓毫无波动:“嗯,没事。”   德祐老伯身体向前倾了倾,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您得先回去看看,再说有没有事……     .   银叶就从正门进来过一次,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走。德祐老伯带着银叶走到院门口,便急急地告退了,一分钟也不想多呆的样子。   银叶心里想,这二少爷有这么可怕?   那天他在谢侯府见过殷淮远,人挺不错,挺正常的呀。最起码比殷淮安正常多了。    他正这么想着,一只高脚铜壶从窗户中飞了出来。   那壶径直冲着他俩过来,装瞎的殷淮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银叶赶紧把他往后一拉,用手去挡那铜壶。不过不挡还好,殷淮安没准还能侥幸躲过去,但是银叶这一挡,壶嘴改了个方向,空中的铜壶转一个圈儿,壶中的热茶水画出一道冒着白气儿的弧线,直接浇在了殷淮安的胸口上。   倒追之人的经典场景之一:弄巧成拙。   殷淮安后退两步,低头捂住胸口。银叶吓得脸都白了,他伸手就要去解殷淮安的衣服:“没事儿吧!我看看烫成什么样了?”   挡壶的时候,银叶的胳膊环住了殷淮安的半个身子;殷淮安后退的时候,银叶顺势搂住了他的腰;水泼出来的时候,银叶握住了他的肩头;水泼出来之后,也就是现在,银叶两只手都在殷淮安的胸口上胡乱摸着,还作势要解人家的衣服,扒人家的领子。   这豆腐吃的可是爽啊!   殷淮安被银叶推得后退几步才站稳,他反应了几秒,狠狠拍开银叶的咸猪手。他也不装瞎了,两只眼睛一齐瞪着银叶,目露凶光。   ——警告的光。   银叶把自己的两只手都缩回来,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其实不是故意吃豆腐的,他是真的关心殷淮安。   好吧,银叶承认只有一点点刻意……   银叶把两只手都乖乖地背在身后,脸上的表情还是焦急的:“到底受伤没有啊?疼不疼啊?”   殷淮安用一只手在胸口上摸了摸,表情有些奇怪:“没感觉。”   银叶这才反应过来——哦,是得没感觉,有感觉就坏事儿了。殷淮安现在可是不疼不痒,无伤无病,一具尸体抵得上金刚不坏之身,唯一的克星,恐怕就是把桃木剑……   死猪不怕开水烫,同理,死人也不怕开水烫。   殷淮安的表情是震惊之后的难以置信,他不可思议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用目光询问着银叶。   这真是难得,大少爷也会如此不加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银叶伸手把殷淮安的罩衣紧了紧,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就带出了几分温柔:“没事儿,这正常情况。别让他们看出来你受伤了,要不然就露馅了。”   殷淮安看向银叶仍旧扶着自己肩膀的手,那手背也被铜壶烫红了一片。   他没有说话,自己伸手裹紧了衣裳,迅速清空了眼睛中的情绪,让它重归于死寂。   银叶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挣脱。   .   听到外面的声响,嘉荣小跑着出来,正看到大少爷的脚边躺着一只冒着热气儿的铜壶。他吓得魂飞魄散,加快脚步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少爷你,你没事儿吧!”   嘉荣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心心念念着自家少爷身上有没有受伤。他着急的很,可是又不敢逾矩,一双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最后只能急得在原地转圈儿。   银叶连忙安抚嘉荣:“你家少爷没事儿,没被砸着,也没被烫着。”   嘉荣拧着一双浓密的眉毛,小心又仔细地打量着自家少爷。   殷淮安似是感觉到嘉荣的目光,他低咳一声,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嘉荣,屋里面殷淮远闹得怎么样了。”   嘉荣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回,回少爷,我把那一套白瓷收好了……”   至于其他东西……想也不用想了。嘉荣一脸不忍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那只铜壶。   殷淮安估计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他不慌不忙地从嘉荣身边走过去:“忘了嘱咐你,你就不知道把茶壶里的水倒出来?”   嘉荣支吾着说:“这个,是我考虑不周……”   殷淮安的嘴角微微勾了一小下,他好像很喜欢嘉荣犯傻的样子……   片刻后,他的声音恢复了清冷:“行了,这没你的事儿了。去,把杨大夫叫来,让他给钟先生涂药。”   哎?   银叶眨巴眨巴眼睛,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的伤。其实不算什么伤,就是被滚水烫红肿了一块儿。银叶自己都完全没感觉到,他心里一暖,继而才感受到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嘉荣看看殷淮安又看看银叶,低头应道:“哎,我马上去。”   .   银叶扶着殷淮安走到房间门口,然后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   殷淮安抬腿就往里面走,银叶一把拉住他:“少爷你先别走,站着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银叶先把地上的碎瓷片扫到旁边,然后扶起翻倒的两只椅子,将半块儿撕破的毯子踢到一边之后,捡起滚落在地上的花瓶。瓶瓶罐罐胡乱地扔了一地,银叶把它们堆到一个角落里。   银叶这才返回门口,扶着殷淮安走进屋去。   地上还有不少水果点心茶叶什么的,银叶一边走一边踢,心里还一边想着:这二少爷的酒疯撒的,委实有些可怕……   殷淮远斜躺在客厅的一角,一个人占了三把椅子。他笑嘻嘻地举着一把小酒壶,正在往嘴里倒酒。壶嘴儿随着他的手颤抖着,酒水顺着他的脸颊汇成一股儿,全流进了衣领里面,反正没一滴酒进了他的嘴。   见到殷淮安进来,殷淮远微微坐直了身子,他直着眼睛,打着酒嗝,拉着阴阳怪气的调子:“大哥——回来啦,可让我好等——”   殷淮安自若地坐在银叶搬过来的椅子上,优雅地接过一盏茶,他薄唇轻启,一字一句:   “你少给我装疯卖傻。”   ☆、撬开你的嘴   听大哥这样说,殷淮远继续装疯卖傻。   他可能觉得不能白白地醉一回,非要把酒疯耍够了才罢休。   “大哥你——你是不是不——不不想见我,我来找你,你就走——走了——”   殷淮远说的每个字儿都走了音。他握着酒壶,胡乱地挥舞着两只胳膊,像是要拽住眼前的人,但是什么也没抓着,只有壶中的酒洒了他自己一身。他的一条腿从椅子上面翘起来,软软地耷拉在地上,想要坐直身子站起来。可是他胳膊一使劲儿,另外一把椅子“咣当”一声翻在地上,殷淮安重重一摔,下巴着了地。   他双颊上有两块儿对称的酡红,眼睛半眯半睁,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哥”。   殷淮安彻底不耐烦了,他一扬手,将还没喝完的半盏清茶尽数泼在了殷淮远的脸上。   银叶不由自主地半张开嘴:这殷淮安对他弟弟……挺严格的。嗯,严格。   还别说,这个管用,殷淮远被哥哥泼了一杯茶,醒了酒。   他稍微消停下来,不再大声嚷嚷了,银叶这才敢蹲下来扶住他。殷淮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抵着腰,在银叶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地站在殷淮安面前。   殷淮安放下手中的空茶盏,声音中蕴着一丝威严:“你闹够了?终于醒酒了?”   殷淮远从凌乱的地上扶起一把椅子,自己坐下,他埋着头小声说:“我一会儿让阿江把这屋子重新置办一遍……”   “用不着你,嘉荣已经去办了。”   “我错了哥,我以为你故意不见我,把我一个人晾在家里。”   “我就是故意不见你,好好晾晾你。”   殷淮远无辜地瞪大了眼睛。   殷淮安把刚刚从万钧丞那里要来的货单摔在殷淮远面前。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平和的很,但是一点儿也不温柔,反而像刀子似的:“你自己说说,干了什么好事儿?”   殷淮远委屈地耷拉着眉毛,眼角垂下去,声音小的跟蚊子嗡嗡似的:“这不要了一晚上的帐……”   “要了一晚上?你要着什么了?”   “你看我喝了这么多酒……”   殷淮安拧起眉毛,声音升了好几个调:“还装!”   “我没有——”   殷淮安声音中有几分好笑:“这是在高陵城,不是在柴郡,多给万钧丞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灌你的酒。”   殷淮远沉默地低着头。   殷淮安轻叹了一口气:“说吧。”   殷淮远眼神中有几分慌乱:“嗯,说什么?”   “你喝酒,不是因为万聚阁吧?”   殷淮远急促地笑了两声,但是他越伪装,那笑声就越不自然:“那还能因为什么?你知道的,我又不爱喝酒。”   殷淮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最近,你和谢秉言,走得挺近?”   “是呀,这人生中难得的大喜之日,我这做朋友的——”   殷淮安打断他:“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殷淮安眉尖一挑:“我问你,你们两个,私底下有什么交易我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直白,让人猝不及防。   此句一出,殷淮远的笑意僵在嘴角,他猛地抬头,惊讶地盯着哥哥的脸。一瞬间,他眼中闪过震惊、焦虑、不安、慌张、怀疑、迷惑、不可思议与怨恨。平日里深深隐藏的种种复杂情绪一下子显露在那张脸上,竟是可怕至极。   银叶低着头扫见他的表情,心中不由得一阵发寒。这殷淮远,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心思。   .   一阵沉默后,殷淮安张开眼睛:“看来,我没说错。”   殷淮远回过神来,他声音懵懂地问:“小侯爷——他怎么了?”   殷淮安不轻不重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殷谢两家的关系敏感,平日里玩乐也就罢了,其他事情,你少和他接触。”   殷淮远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用他醉酒的声音为自己开脱:“哥,你说什么呢!谢小侯爷从来都没去过柴郡,我和他能有什么接触?”   殷淮安轻笑了一声,拿空寂的眼睛对着弟弟:“这样啊,玄昭没去过柴郡?”   殷淮远脸上复杂的表情还没褪去,此时冷不丁对上殷淮安冰冷的眸子,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有些害怕。他的手有些颤抖地伸过去,大着胆子在哥哥眼前晃了晃。   殷淮安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手掌心,眼睫也未颤动一下。殷淮远试了两下,确定哥哥是真的瞎了。因为他没注意到,注视他的那一只左眼,深黑的瞳孔中,几不可见的一下微缩。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缠上了殷淮远的手腕,力道不大,但是将他钳制得不能动弹。   殷淮远大吃一惊:“哥?”   “我说我眼睛瞎了,你不相信?”   听这低凉的声音正戳中自己心中所想,殷淮远心神猛地一震。惊讶之中,他本能地摆脱了殷淮安的束缚,他慌忙地后退两步,大声为自己辩解:“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淮安神色不动,他自空中收回自己的手,缓缓地拢在袍袖当中,极自然地搭在腹间。他吐出一口气,懒懒地靠回在椅背上,眯了眼睛,松了身体,缓了声音,似是不想再纠结什么。   “算了,淮安,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满不在乎的声音柔柔软软,飘飘荡荡,没有根似的。   殷淮远握着手腕又前进两步,声音着急起来:“哥!”   殷淮安完全合上了眼睛,不再理会他。   殷淮远突然间激动起来:“我倒要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带着几分委屈。     “谢秉言,他是臣,我是民。我倒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斤两。”   “你将话说的如此不明不白,是在怀疑什么?你不信我,倒是也让我搞清楚,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殷淮安半躺在椅子上,安静地听他说完这一通,没有说话。   沉默了半晌,他闭着眼睛笑起来:“淮远,你不必如此,我信你就是了。”   殷淮远满面悲愤:“你到底想我怎样?”   “这事情是我敏感了,你既知道分寸,我便不必再多嘴嘱咐一遍。”   看哥哥的态度,他再多解释也无益,殷淮远低着头赌气道:“我知道了,我尽量不与他打交道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了。   殷淮安喉中溢出一声无奈的喟叹,在他背后睁开了眼睛,良久注视着弟弟的背影。他挑着眼角,表情温柔,虽然他的眼睛中空无一物,但是那眼角的弧度是透着悲与凉的了然。   银叶有些看不懂他的表情。   .   殷淮远走了,殷淮安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银叶脚下动了动,又停住,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闷了半天,银叶开口问道:“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儿?你弟弟,好像挺不对劲儿的。”   殷淮安对其他人都是彬彬有礼,言语温柔,唯独对银叶的态度很是随意任性。他此刻不想说话,便丝毫不理会银叶的问题,直接忽略了他的存在。   银叶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儿,他也没指望殷淮安能回答自己。   但是对于银叶来说,想尽办法撬开殷淮安的嘴,是一种极富挑战性的快乐。   “难道,你的心上人和你弟弟,他们俩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关系……”   殷淮安猛地睁开眼睛,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刮在银叶的脸上,银叶吓得后退了一步。   殷淮安的生意比目光还锋利:“也?”   银叶又后退几步,离他更远了些,然后才促狭地点点头:“嗯?你现在又不肯承认了?”   殷淮安眼中冒火,猛地从椅子中站起来:“钟之遇!”   “我没说错吧,你和谢秉言那关系,难道是可以见人的——”   银叶的话没说完,桌上的酒壶化作一道劲风,直击向他的面门。银叶惊呼一声,急忙闪身躲避,那酒壶堪堪从他的耳朵旁边飞过去,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那瓷壶突然袭至面前,银叶躲它躲得非常狼狈。他脚下踉跄好几步才重新站稳,捂住胸口瞪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殷淮安:“你,你怎么跟你弟弟一个德行,喜欢砸东西呢?”   银叶的表情很是夸张,但是他眼睛里面流出笑意。   “都喜欢暴殄天物,喜欢拿人泄愤,喜欢装傻充愣,还喜欢——”   “你住口!”   因为没什么血气,就算是生气冒火,殷淮安也不会脸红。他的脸由苍白气成了淡青。   银叶拾了一把笤帚,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碎瓷片:“你看,多给别人添麻烦。”   殷淮安一脚踢开椅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银叶拎着笤帚追在他屁股后面:“哎哎,大少爷你往想哪儿去,你能看见路吗?”   殷淮安在门口顿住脚步,忍无可忍地长出一口气。他回身恶狠狠地盯着银叶:“在这儿等着我呢,钟先生。”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殷淮安说得咬牙切齿的,是恨不得撕烂嚼碎的那种咬牙切齿。   殷淮安很少有这样激动而不顾形象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都被自己看到了。   银叶心里头美滋滋的,自己对于殷淮安来说,至少是和别人不同的了。   银叶盯着他的脸,有些沉醉地看了一会儿。确实是不同的,在他眼里,自己是不同的;在自己眼里,他也是,最不同寻常的那一个。   银叶就这样拄着笤帚看他,看着看着,他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话。   “大少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为啥不能说出来呢?”   ☆、说真话   银叶拄着笤帚,笑眯眯地看着他:“大少爷,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为啥不能说出来呢?”   殷淮安没想到银叶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下。眼神在银叶脸上停留一瞬,随后不再看他一眼。   他的眼神是不屑一顾的,但是银叶能看出来,那不屑一顾下面,隐藏着些许脆弱和孤独。所以在银叶听来,他轻蔑的声音,也是脆弱而孤独的。   “说给谁听呢?”   “我呀!”   银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似是要抢着当这个听众。   事实上,根本没人和他抢,殷淮安是没有听众的。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殷淮安并没有干脆地拒绝银叶。他只是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想听什么?”   银叶大喜,挑战成功,成功撬开了铁公鸡大少爷的嘴。   银叶想了想,挑了一个简单一点的来问。   “你刚才,为了什么事情伤心。”   “刚才?我伤心?”   “呃,就是你弟弟,他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殷淮安想都没想:“没有。”   看来,这个问题一点也不简单……   银叶偏要打破砂锅:“不可能!他那表情,明明就是有鬼。你那表情,明明就是识破了他的鬼话。”   殷淮安的眼睛暗了暗,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他眼中的情绪:“你想多了。”   银叶撇撇嘴: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不欲给殷淮安留面子,直接拆穿他:“你算了吧,你刚才都快哭出来了。”   殷淮安刚才还没事,没想到一下子就怒了:“你胡说什么!”   说他喜怒无常,脾气古怪,难以捉摸,真的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银叶向天翻个白眼:“看吧,又被我说中了,恼了。”   殷淮安更怒了,银叶这句话差点让他暴跳如雷:“你给我滚出去!”   每每被人说中心思,殷淮安的脾气准上来,尤其——是被银叶说中心思的时候……   银叶倒一点也不生气。殷淮安的这奇怪脾气可一点儿都不聪明——他越这样生气,不越是告诉别人,猜对了么……   银叶扔了笤帚,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膀。好脾气地安抚他,跟哄孩子似的:“好了好了,不说就不说,你别生气。”   殷淮安躲开银叶,一点儿也不让他碰:“听见没有,我让你滚出去。”   银叶无奈地扯着他袍子的一角:“是我错啦,我刚才胡说八道行不行?我该怎么道歉呀,殷大少爷?”   殷淮安愤愤地甩开衣袖,还不消气:“滚就行了。”   看来这个问题不是不简单,而是很严重了,要不然殷淮安也不至于发如此大的火。银叶知道在纠缠下去也于事无补。看来今天是滚为上策了。   他讪讪地往房间门口走,一边走一边叮叮当当地踢开挡路的瓶瓶罐罐,弄出不小的声响——就算要滚,他也绝不会安静地乖乖地滚。   殷淮安被他踢踢踏踏的声音搞得心烦,他皱着眉头回头看银叶。   .   银叶走到门口,刚要打开门,门却从外面打开了。门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人他认识,是嘉荣。另一个他不认识,是一个老头儿。   银叶怔怔地看着与他对视的老头儿。那老头儿约莫六七十岁,花白头发花白胡子,但是腰挺得笔直笔直,胡子也笔直笔直地咋呼着,花白的眉毛支棱着,像是粗直的剑要飞到空中去,一双老眼不怒自威,时时刻刻都像是在瞪着别人,一点儿也不慈眉善目。不对,或许……这老头儿就是在瞪着自己呢?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老爷爷。   银叶干笑两声:“这位老伯——”   那老爷爷好像根本就没看见银叶似的,他径直越过门槛,与银叶擦肩而过,在殷淮安身前两三步的位置停下,笔直笔直的腰杆儿稍微向前斜了斜:“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银叶尴尬地摸摸鼻子,好奇地转过身来。   妈的,大户人家里头,一个个的都这么目中无人,脾气古怪,喜欢耍横么?   嘉荣从外面跟进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从银叶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银叶的肩膀。   嘉荣压低声音,偷偷地在银叶耳边嘱咐道:“钟先生,这位是杨老大夫,不知怎么的,他不太喜欢你,你说话的时候要小心点儿……”   银叶看着嘉荣一脸的诚恳与关心。他想:这大户人家中,不一定都是会耍横的,你看看嘉荣,多么接地气,简直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   .   银叶站在门边打量着那“杨老大夫”,杨老大夫手中提着一个黄铜包角的古旧药箱,穿着一件皂色的长衫,倒有那么一丝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和殷淮安两个人正在谈话,但是没说两句,杨老大夫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胡子也在微微地颤抖着。殷淮安却没有一丝脾气,表情乖顺地站在旁边。   嘉荣站在殷淮安的身后,远远地冲着银叶使了个稀里糊涂的眼色,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银叶觉得,还是滚他自己的吧。   可是他刚推开门,就听见殷淮安沉重的声音:“过来。”   银叶飞快地转身,指指自己的鼻子:“少爷叫我?”   银叶喜出望外,还没等殷淮安回答,银叶就一溜烟儿地跑过去,在殷淮安身边站好。然后恭敬地向“杨老大夫”行了一个礼。   “见过杨老大夫,晚辈礼数不周,还望您老见谅。”   总之,殷淮安都笑脸相对的长辈,不管他到底什么身份地位,行礼就对了。   那古怪的老头却拿鼻子“哼”了一声。   银叶不知道哪里曾惹到过这位老爷爷,为啥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   殷淮安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钟先生,介绍一下,杨老是我殷家的大夫,麻烦您对杨老仔细介绍一下我这眼睛的情况。”   殷淮安三天两头地生病,殷家的大夫,不就是他殷淮安的大夫么?   看来这杨老头是自己的——前任?怪不得呢,被不如自己的年轻后生抢了自己的饭碗,当然是分外眼红。   银叶掰扯瞎话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大少爷这个眼睛为什么瞎了呢?旧疾埋的病根儿是其一,邪气入体身体失调是其二,思虑过重肝火郁结是其三……   杨老头虎着脸听银叶胡诌了一会儿,二话不说就去要摸殷淮安的脉搏,被殷淮安灵活地躲开了。   杨老头显然是不相信银叶的鬼话,他耐心地劝殷淮安,说话的时候十分温声细语:“大少爷,你就让老夫诊一诊。”   他瞥了银叶一眼,声音明显冷下去:“这位大夫的话可不可信,还有待商榷。”   银叶抬手又摸了摸鼻子,不用商榷也知道,是不可信的……   殷淮安表情温和,安抚地握住了杨老头的双手:“杨大夫你放心,钟先生绝对可信,您不给他面子也给我一个面子,今日就算了。”   杨老头又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狠狠地瞪了银叶一眼:“一看就不像个大夫。”   殷淮安笑了:“他的医术自是比不上您,可这些日子多亏他尽心尽力,我才不至于出岔子。我也依赖惯了他,就让他留下罢。”   杨老头爱怜地看着殷淮安,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么多年,我看着你长大,就知道你这孩子……”   殷淮安顺着杨老头话中的意思,笑得愈发的纯良无害,像极了一个乖宝宝。   “嘉荣,派车送杨大夫回家。”   .   这样一来,屋子里面又只剩下银叶和殷淮安两个了。   别人一走,殷淮安马上就不是刚才乖宝宝的样子了,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倒了一杯茶,好像刚才那番话说的他口干舌燥,急需要润一润嗓子。   银叶站在原地问:“你还需要我滚么?”   估计杨老头这一来,殷淮安的火气消了七七八八。殷淮安放下茶杯,冷冷扫了他一眼:“你过来。”   银叶乖乖地在他身边坐下。   殷淮安从袖中拿出一只玉色的小圆盒,掀开盖子,里面是晶莹透明的白色软膏。   这药是殷淮安刚才管杨老头要的,原来他还记得银叶的烫伤。   他一言不发地拉过银叶的右手,用食指挑了一点儿软膏,轻柔地涂在他的手背上。   那药冰冰凉凉的,像丝绢一样柔滑,殷淮安的指尖也是冰凉柔滑。那触感是说不出的舒服,丝丝缕缕的清凉与温柔顺着手背直钻进内心深处。这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那药,还是因为那手指,或是因为,那个人。   “钟先生真不像个大夫,自己都不会治伤的么?”   银叶知道,殷淮安还记得上次自己的腿伤,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   他低着头,为自己涂药。   黑色的发掩住了他半面苍白的脸颊,若隐若现的清朗轮廓,怎么看,都是那么完美;搭着几缕乌发的细弱脖颈,怎么看,都是那么优雅;微微上扬的眼尾,怎么看,都是迷人的风情。   银叶看入迷了,他眼睛发直,声音也发直了。他鬼使神差地说:“我本来就不是个大夫。”   殷淮安低着头,声音如玉如泉,清清朗朗:“那你说,你是什么?”   银叶听得入迷了,他甚至有些魔怔,喃喃道:“我也不叫钟之遇。”   殷淮安停住了手,他抬起睫毛,黑不见底的深邃的眸子死死凝住银叶的眼睛,他声音中有好奇,但是没有惊讶。   “那你叫什么?”   银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丢了魂儿:“我真名叫银叶。”   殷淮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柔柔地笑了:“还是钟之遇好听一点儿。”     ☆、你喜欢我么   殷淮安涂好了药,“啪”的一声合上小玉盒的盖子。   银叶一下子回过神儿来,从如坠云雾的状态中出来,就像是醒了一场梦。   银叶的魂儿找回来了,比刚才清醒多了。殷淮安的脸也没那么迷人了,眸子也没那么深邃了,声音也没那么温柔了。   银叶看着比梦里普通了许多的殷淮安,心里面仍旧跳得厉害。甚至,越来越快。银叶觉得全身的血液汇聚在那激烈收缩的一处,再流往身体各处的时候,带上了不同寻常的温度。   殷淮安比刚才更真实了,也更抓得到了。   殷淮安用帕子擦干净手,将小药盒收起来,然后从桌子旁边站起身来:“今日无事,钟先生就先回家……”   他还没说完话,银叶就拉住了他的袖子。   银叶清醒了之后发觉,自己真正想干什么。   殷淮安惊诧地回身看着银叶,试图把自己的袖子从银叶手中扯出来:“钟先生还有什么事儿么?”   银叶却扯着他的袖子,猛地借力站起身来。殷淮安受不住他压上身体重量的重重一扯,踉跄一步就失去了重心,身子向银叶这边歪倒过来。银叶正好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用肩膀接住殷淮安的脖颈,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捏住他的手腕,让殷淮安整个身体趴在了自己的怀中。   殷淮安大惊。他脚下刚刚站稳,就伸手将银叶大力推开,他后退几步,依靠在桌沿上喘气,但是一只手腕还被银叶死死地攥着。   殷淮安怒目而视,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银叶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想干什么?银叶握着那一截手腕,从那只手的手心开始,一股邪火蹭蹭地冒出来,丝丝蔓延,熊熊燃烧,以燎原之势燃遍了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殷淮安感受到那手掌的热度,他遍体生寒,身上变得更加冰凉。他脸色陡然变得难看,颤抖的嘴唇很快泛出青色,他紧咬齿关,目龇欲裂。   “钟之遇,你敢!”   银叶一只手握着他的腕骨,逼近两步,声音都变了些:“说了我不叫钟之遇。”   他眼睛中冒着火,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殷淮安的肩头。还没等殷淮安打落他的手,银叶整个身体往前一倾,将殷淮安压在了桌子上。   殷淮安的腰被迫后折,桌沿的高度,有个东西直立起来,抵着他的腿。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发现银叶的双眼已是通红,似要冒出火苗来。他知道,此时此刻,再有震慑力的话,都只能是徒劳了。   殷淮安的身体使不上力气,他唯有将嘴唇咬的青紫,当然,他流不出一滴血来。   他已经没有了丝毫反抗了力气,只是任命的闭上眼睛,或许,已死之人,不应该再过分在乎这一副皮囊了。   银叶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将两只手腕合在一起。他动作麻利地解下殷淮安的发带,将他的两只手牢牢绑在桌子上。   殷淮安的长发披散下来,柔滑的发丝流淌,在桌子上散成一副泼墨,一缕碎发连接起他的眼角和嘴角,平添了几分朦胧,也让人心中增了几分怜惜。   他眼尾有些泛红,唇畔却是发青,脸色一片惨淡,苍白得刺眼。他的眼睛中蒙了一层雾气,像是迷离,又像是迷糊。没有了开始时的怨恨和惊恐,而是一片复杂而混沌的朦胧,情绪不明,让人捉摸不清。   银叶看了一会儿,轻轻拂去他脸上的碎发,然后解下自己的发带,蒙住那双捉摸不清的眼睛。   银叶的头发也散落下来,遮住他的侧脸,垂在殷淮安的身上和脸上,与他的发丝混叠在一起。银叶伸手拂过殷淮安如水丝滑的乌发,他将自己的头发与那丝滑揉成一团。   然后,他解开了殷淮安的领口。   殷淮安眼前只剩下一片暗青,透过布纹,他只能看到针尖大小的光点。他不想看那无用的光,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领口有风进来,然后是一只手进来,衣服被扯开了,从领口开始,慢慢往下滑脱。   殷淮安浑身瑟缩着发抖,他闭上眼睛,隐约感觉到目中一片滚热,像是要溢出来似的。他再睁开眼睛,眼前针尖大小的光点,全部变成了血红色。   殷淮安感觉到身上的人顿了一下,然后胸口处一凉,有什么东西被抹了上去。   没有铺天盖地的狂吻,没有唇舌燥热的吸吮,没有手掌疯狂的揉捏,没有牙齿亲昵的啃咬。那东西的硬度和热度丝毫不减,但是抚摸他的手,没有了滚烫的温度。   不是手掌,是手指。那手指上沾着什么,在他的身上温柔地游移着。从颈间到腰腹,从肩膀到手腕,每一处地方,那手指都耐心地一圈圈画着,一寸寸涂着。被它涂画过的地方,凉凉的,滑滑的,似是重新生长过的肌肉,能够感觉出脱胎换骨般的新鲜。   殷淮安愣住了,他松开了咬紧的牙齿,脱口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一分庆幸,两分懵懂,三分小心,四分意外,加起来,竟是十分可爱。   银叶身上自然是不舒服,但是那股子火烧的不舒服又被这“十分可爱”的声音抚慰了几分,他沉着声音说:“别动,抹药呢!”   不能来真的泻火,好歹多摸一会儿。   上一次看到这一具身体,是在什么时候呢?那还是银叶刚来的时候,在阴风阵阵的乱葬岗,可是他那时候想要扒殷淮安的衣服,不是为了他的身体,而是为了他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白衫子。   银叶这样想着,开始感慨命运的奇特。不,不是命运奇特,是他的往生镜奇特,碰上谁不行,偏偏碰上了殷淮安。运气忒好!眼光忒好!   银叶手上正在抹的药,就是他昨夜勇闯鬼门关,冒险制造混乱从一众冤魂厉鬼手中夺来的“为死人治伤”的灵药。从今天早上开始,那药瓶被他在手中攥了一天了,现在才有机会……   妈的,机会个屁,他才不想用这个机会去抹药。最起码,新旧吻痕一起抹才好。   不是他不行,他现在还难受呢,只是他看见殷淮安不愿意,那眼睛中认命和自弃的朦胧流露出来的一瞬间,他心里一下子就疼了。   也不是特别疼,就是挺揪心,难受的不行。   身上难受,总好过心上难受,心上难受,总好过让他难受。   银叶蘸了药粉,一点一点地抹去殷淮安身上一块块青紫的痕迹。他一边抹一边在心里痛骂着谢秉言。   妈的,谢秉言这个王八犊子,怎么就那么容易得手呢!从小玩到大……从小玩到大就了不起么!   殷淮安睁开了眼睛,透着一片红色的光点,看着眼前的人,低头的影子。   他说:“谢谢你了。”   银叶用鼻子喷出两股粗气。他想问,谢谢我给你抹药,还是谢谢我放过了你?   话到嘴边又怂了,银叶终究问不出这句话。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不客气”。   银叶暗暗叹气,不行了,人老了胆子也小了。可是他人都老了胆子都小了,初恋还是没能送出去。如果说,暗恋也算的话,那得另当别论。   .   涂好了殷淮安身上的伤,银叶解开了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在手腕处捆绑的痕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殷淮安缩了缩胳膊,没能躲开。   银叶直起腰来,叹了一口气:“好了。”   殷淮安没有立刻起身,直到感觉到银叶没有动作了,他才微微屈起双臂,用手肘支起自己的身子。   他上身的衣服还半敞着,此时身子稍微一侧,披散的长发滑落到腰际,虚掩在紧绷的小腹和劲瘦的腰身上,他仍旧被蓝色的布条蒙着眼睛,此时,他折起修长的脖颈,微低着头,双手绕到脑后去解那布带子。   他这副样子,真的是让人难以把持。   银叶脑子没身体快,他心头一动,两步冲上去,双手握住了殷淮安绕在脑后的手。   殷淮安再次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到了,他激动地反抗起来,用力挣扎着双手。但是银叶已经紧握住他的手,迅速把那条发带扯了下来。“哧”的一声,断裂的发带被高高扬在空中,又缓缓地飘落在地上。殷淮安被银叶控制住的手紧握成拳头,在空中颤抖着。   殷淮安眼前没了遮挡,一双燃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瞪着银叶的脸。他眼睛斜了斜,目光打在银叶紧握的手上,声音阴沉得可怕:“松开!”   银叶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脸庞,不想移开眼睛。他没松手,笑嘻嘻地说:“少爷您再忍忍,药还没上完呢,我刚才忘了一个地方。”   说完这话,他没给殷淮安任何时间做任何反应,迅速倾身,在殷淮安的唇上啄了一口。   殷淮安一下愣住了,在他奋起反抗之前,银叶的手指轻柔地抵在他的唇上,在殷淮安刚刚自己咬出的青紫上面轻轻擦着药膏。   银叶一本正经地说:“忘了擦这儿了。”   银叶的脸贴得极近,他也散着头发,一副凌乱的样子。他不看殷淮安的眼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双唇上,似是涂抹的极其认真。他偏着头,眉眼弯弯,里面盛着化不开的柔情,嘴角也是弯弯的,自顾自地勾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孩子气的笑。   殷淮安的嘴唇动了动,冷冷吐出两个字:“卑鄙。”   银叶忍不住开心地笑出声,他向上抬起来眼睛,一对眸子里盛着星星似的,亮晶晶地横在殷淮安的眼前。他咧开嘴角,竟是有些高兴的得意忘形:“你刚才为什么没躲?”   殷淮安偏了偏头,皱着眉头嫌弃地说:“你先把手拿开。”   银叶的拇指在他的唇角刮擦了两下,手腕一抬,掌心在他的脸颊上抚了一抚,小指顺便拨动了他柔软的耳垂。   银叶这次的小动作有点多,手不够快,被殷淮安在手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银叶捂着手背,一脸坏笑地往后跳了两步。   .   殷淮安裹好衣服,撑靠在桌子上,久久凝视着银叶。   银叶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   殷淮安声中有一丝复杂的无奈:“钟先生——”   “叫我银叶。”   殷淮安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兀自沉声道:“钟之遇,我没想到,你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   银叶也没有理会他的话,他问了一句相当大胆的话:“殷淮安,你现在,还喜欢谢小侯爷么?”   反正今日已经坦白得如此彻底,再大胆一些,也无妨。   殷淮安听到这四个字就变了脸色,他拂袖而去,慌张之中差点被自己的衣带绊倒。   银叶扶住他的胳膊:“那换个问题,你喜欢我么?”   殷淮安冷冷地甩开他的手:“今日之事,休要再提。”   .   殷淮安径直冲出了门外,留银叶一人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银叶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上撕毁的发带,将自己散乱的头发绑好。他从怀中掏出那三个红色的小药瓶,小心地在摆在桌子上。   他弯起嘴角,笑得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你那么爱骗人,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紧急事件   冲动的后果就是——   在银叶回家之前,五十两银子的月饷就已经送到了他的药堂里。   阿萝捧着银子,一脸阳光灿烂地笑问一脸沮丧的银叶:“这可是天上掉银子了,你是升职了,还是被炒了?”   银叶的脑中一声轰鸣:大概……是被炒了吧。   .   第一天,银叶捧着那五十两银子冲到了殷府。坐在正厅里喝了一肚子的茶之后,等来了德祐管家。银叶被告知,这几天都不用去殷府找大少爷了。   “你家少爷呢?”   “少爷不在府中,您请改日再来。”   第二天,银叶一大早就在殷府门口敲门,却连门儿都没能进,只看到德祐管家门缝儿里的一只眼睛。   “德祐叔,大少爷他……”   “少爷今日不想见钟先生。”   第三天,银叶在殷府门口砸门的时候,门里面冲出两个彪形大汉,不耐烦地驾着他的胳膊给他扔下了台阶。   “你们!我要见你们少爷……陈德祐呢?叫他出来见我!”   “钟先生,请回吧。”   第四天,银叶一大早就发现,钟氏药堂门口,多了一个黑衣服的侍卫。   说是护卫,实际上就是看守。说是看着他不让他老往殷府跑,实际上,银叶出门倒个垃圾,这位死心眼儿的兄台都要从腰里拔出刀鞘,在银叶脖子上比划两下。   银叶心里挺心酸,他觉得殷淮安做的有点过了,不就压了你一下么?啥都没来得及做,至于么?   而且平心而论,这殷家的看守,着实太差劲了些。   第五天,银叶家进贼了。   .   这天晚上,银叶起夜如厕,依稀看见墙头上翻下来一个黑影。   他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看见那黑影竟然径直朝自己奔来。   他吓得睁大了朦胧的睡眼,摸了摸自己身上,没有银子,也没有武器,就近的地面上连一根树枝都没有。不过是半夜起床上个厕所,他除了身上的一件内衫,手上的几片手纸,啥都没有。   所以那小贼为啥不进屋翻东西,为啥要冲自己来呢?   难道不是为了劫财?   银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紧了紧自己的裤子,把半掩的衣衫拉好。难道是劫色?不不不,劫命也是有可能的。   银叶被自己的猜想吓得六神无主,他看着目标明确,迅速接近自己的黑影,一身冷汗地僵立着。他紧攥着手里的两张手纸,尿意也变得更加明显了些。   妈的,他才不是被吓尿了,他只不过刚巧想尿尿罢了。   对呀!他只不过是出来尿个尿,这就碰上杀身之祸了?   那黑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减速,走进两步,不偏不倚地停在他身前。   银叶吓呆了,他提起一口气,第一个音节还没发出来,那黑影就迅猛地扑上来,手臂勒住银叶的脖子,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挣扎中,银叶听见“啪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银叶呜呜叫着瘫坐在地上,那黑衣人不得不顺着他下滑的身子,无奈地蹲下来。   银叶头脑一片空白,他使出全部的力气,只顾着疯狂地挣扎。他的双手在地上乱扑腾着,一伸手却触到了一只竹条编织的灯笼,想必是刚刚从黑衣人身上掉下来的。也就是抓住灯笼的这一瞬间,他的头脑恢复了几分清明,他这才听见耳边那人的声音。   那声音压得极低,又是着急又是无可奈何,好像已经叫了他好多遍:“钟先生,是我,嘉荣。”   银叶不动了,他能听出来,这确实是嘉荣的声音。   嘉荣半拖半抱着银叶,还不忘抽出一只手来,把银叶刚刚挣脱松了的衫子拉好。此时银叶安静下来,他回过头,在夜色中努力辨认着嘉荣的脸。   今天晚上月亮不好,云层太厚,天色又黑又灰,雾蒙蒙的,两个人的脸都不甚清晰。   嘉荣怕他再奋起反抗,他一边小声重复着“我是嘉荣”,一边拾起地上的竹灯笼,点上了火。   灯笼里面透出晕黄的光,照亮了嘉荣一脸的无可奈何和心有余悸。   银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语气愤愤的说:“你吓死我了!”   嘉荣极其无辜地撇着眉毛,哭丧着脸对着银叶摊开了手,他的声音很是疲惫:“钟先生……”   在灯笼微弱的亮光下,还是能够看出来,嘉荣身上的衣服全是褶皱,被银叶刚才的一通乱抓搞得一片凌乱不堪。   银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抹了一把脸,假咳了两声:“我这不是没想到是你来嘛……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儿么?”   嘉荣把声音压得极低:“钟先生你小点声,我是偷偷来找你的!”   银叶非常配合地压低声音:“啊,嘉荣你大晚上偷摸地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嘉荣拉着银叶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钟先生,你是哪里惹到大少爷了么?”   银叶愣了愣,心安理得地撒了一个慌:“没有啊。”   “那少爷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肯见你?”   银叶咳嗽一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然后提了提裤子:“我要去厕所。”   嗯,不是不想回答问题,是本来就憋很久了,想去厕所。   可是嘉荣不放过这个话题,他跟在银叶的屁股后面,一路跟到了茅房,银叶在里面解决生理问题,他就站在外面,隔着茅房的门板问银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气氛尴尬极了,银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的夜里,只有茅房中的“哗哗”声格外清晰。   嘉荣在外面等了会儿,摸摸鼻子,犹豫地问:“呃……钟先生你还没好?”   银叶尿完了,他系好裤子,推开门板,拍拍嘉荣的肩膀:“你也想上?去吧。”   嘉荣连忙后退两步,脸红了:“不,不想……”   趁着嘉荣正尴尬着,银叶打岔到:“我给你们少爷留下的药,他用了吗?”   嘉荣果然吃这一套,他的注意力马上就跟着银叶的话题转移了:“什么药?”   “就是红瓶子的那个。内服外用都有。”   “啊,那是先生你给的?少爷每天都服呢!气色好了不少,脸上有了血气了。”   银叶满意地笑了笑,心里高兴几分。   嘉荣又继续道:“至于外用……这个我不清楚,少爷不让我伺候,流苏姑娘应该知道。”   “啊?!流苏姑娘?”   “对呀,流苏姑娘毕竟是贴身侍奉的……”   嘉荣还没说完,银叶已经气得磨牙了。就算是贴身侍奉,也定不能,定不能让她……给抹药啊!   在银叶磨牙的时候,嘉荣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话。等银叶回过神来,只听见嘉荣说:“……反正这一次少爷身边也只带了流苏姑娘,我偷偷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下。”   “等下?告诉我什么?”   “少爷要出门的事情呀。”   “出门!你家少爷要出门?大少爷?去哪里?去多久?和谁去?”   银叶一串问题问下来,嘉荣愣了:“钟先生,你刚刚,完全没在听我讲话么?”   银叶眨眨眼睛:“没有。”   嘉荣无奈地叹一口气,他匆匆抚了抚身上的褶皱:“简单来说就是,大少爷要去南宁,今晚就出发,时间快到了,我现在得马上走。”   “南宁,那有多远?今晚,为什么这么急?你,你也跟着去?”   嘉荣一下子回答不了这许多问题,只能捡着紧要的说:“这事情紧急又隐秘,为掩人耳目,只得让平日足不出户的大少爷偷偷前去,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嘉荣严肃地盯着银叶:“只有你我知道,有人想要害少爷,我害怕这一次……”   银叶认真地皱了皱眉头:“我去能有什么用?”   嘉荣认真答道:“不知道。”   银叶扶额叹息:“既然如此,你们少爷肯定也是不想让我去的。”   “所以我才偷偷来找你呀。”   “呦,你竟然不听你们少爷的话,这可真是稀奇了!”   嘉荣说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变得焦急:“快做决定,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得和你嫂子商量一下。”   最起码,银叶得拿上阿萝的“麻籽儿”,再走。    “好,那我没法帮你了,你速速决定,我先走了。”   这句话说完,嘉荣已经跑到墙根底下了。他麻利地从墙上翻了过去,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而漂亮。   银叶搔了搔头发:到底是什么样紧急的事情?   .   银叶回自己的房间,扯了几件衣服,几张银票,悄悄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裹。然后他穿好衣服,把包袱捆在身上,想了想,又回身取了一把桃木剑,别在腰带上。   银叶进了阿萝的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到阿萝的床头。阿萝睡得正熟,她的呼吸平稳,微微打着鼾,表情十分安详。   银叶放轻动作,在阿萝的房间里四处搜罗,搜遍了每一个角落,什么都没有。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银叶的手伸向阿萝的枕下。   他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托住阿萝的脑袋,往枕头边上移了移。   银叶在枕头下面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心中一喜,却听见阿萝的声音从自己的掌心中传来。   “我还以为你是图谋不轨,原来你要偷东西?”   这一声吓得银叶差点坐在地上,他迅速把自己的两只手缩回胸前,情急之下,竟扯下阿萝的小一绺头发。   阿萝疼得尖叫起来,吵醒了小鬼。   小鬼半个人还在睡梦中,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迷糊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喊完了小鬼才完全睁开朦胧的睡眼。睁开眼睛后,他看见银叶全副武装,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胸前系着蓝色麻布的一个包袱,腰间挂了一盏小巧的油灯,腰带上别着一柄深红的桃木剑。   手里——握着一缕长发。   银叶不自在地站在阿萝的床头前面,将那头发在手指头上正着绕两圈儿,又反着绕两圈儿。他干笑了两声:“哈哈,我,我有点事儿要出门去办。”   小鬼:“深更半夜的?”   阿萝:“偷偷摸摸的?”   银叶非常没有底气:“是……”   阿萝披上衣服从床上下来,她掰开银叶的左手,拿出自己的那一绺头发。然后他绕着银叶走了半圈,又掰开他的右手,从里面拿出自己的“麻籽儿”。她又绕到银叶的身前,纤细的手指在桃木剑鲜红的穗子上轻挑了一下,指甲盖儿在桃木剑的剑柄上弹了一下。   她的声音又沉又冷:“又是为了殷淮安?”   “是……”   “要去哪?”   “南宁。”   “你认识路?”   “不认识……”   阿萝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她看见银叶可怜巴巴的求助的眼神。   “我不会跟你去的。”   “知道,我知道。我只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     ☆、逃跑   黑衣人在银叶门口转了五天,突然消失了,然后又换了另外一个同样死板的黑衣侍卫。   银叶百无聊赖地在家里看了五天的医书,捡了五天的药草,小鬼被他逼着一起看医书、择药草。   第六天,阿萝把那五十两银子花了。   阿萝很少在自己身上花银子,她最喜欢的,是置办家里的摆设。经常搬着什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烛台屏风、花盆鸟笼什么的回来。这次,她用五十两银子添置了一只大花瓶。   现在,那看守银叶的黑衣侍卫就笔直笔直地站在药堂门口,看着阿萝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一人高的古董花瓶,正在撩着裙子上台阶。   花瓶比阿萝还高,她细细的两条胳膊环在花瓶的大肚子上,两只白净的手扣在最前面。她这样一抱,就看不见眼前的路。所以只能歪着头,从花瓶一侧露出一只眼睛来。   阿萝的精力集中在臂弯里的花瓶和脚下的台阶,她歪着头看脚下,眼睛垂下去就只看见扑闪着的睫毛,睫毛下面是细白红润的双颊。她饰品不多,乌黑的发髻上只素素地点缀着一根翡翠银簪,簪子上悬了一枚墨绿的小玉珠。她上台阶的时候,身子斜一下,那小珠子就荡两下,斜两下,就荡得人眼花了。   阿萝上台阶的时候,那簪子就正正好地斜在黑衣侍卫的面前。阿萝再向上走两步,那簪子往前送了送,离得他越近了些,那墨玉的小珠子就荡得越发的乱。   那侍卫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眼花缭乱了,心也有点乱了。   阿萝走完了台阶,正好站在那侍卫的身边。她抱着花瓶在原地调整一下,深呼一口粗气,然后低头擦了擦汗,颈项一低,露出一段雪白的皮肤。   那侍卫的目光,从珠子移到簪子,再从簪子移到那段雪白的脖颈。他咽了一口唾沫。   阿萝找准了这个时候,她猛地抬起头来,先是目露惊讶,转眼便笑靥如花,声音脆生生的,直直地穿透了身体,敲击在人的心里。   “哟,今日换人了呀!这位小哥,认识一下,我叫阿萝,这家的媳妇儿。”   侍卫低头敛目,后退了两步:“打扰夫人了。”   阿萝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一遍,把那小侍卫的脸看得红了起来。她没看见似得,仍旧笑得极为亲热:“哎呀,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大少爷给我们派了侍卫,感激还来不及……哎正好,这位侍卫小哥,搭把手帮我抬下花瓶。”   黑衣侍卫面上发窘,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两步,终究没敢伸手。   阿萝蹙着柳眉,脸上红扑扑的,鼻尖上还微微冒出几粒细汗。她根本没在意小侍卫的不自在,自顾自地捏着嗓子,用细声细气的声音急急催促到:“快,你扶这个底儿。”   那侍卫被她一催,更加乱了心神。他红着脸垂着眼,乖乖弯下腰去,有些犹豫紧张地扶住瓷瓶的底儿。阿萝的眼睛中转过一丝狡黠,她算准了两只手的距离,小手故意移开得慢了些,赶着小侍卫的大手扶过来的时候,手指尖在那侍卫粗糙的手背上轻轻柔柔地一划。   那侍卫心下大惊,闪电般地缩手回来,这一缩手,花瓶悬了空。阿萝“哎呀”一声惊呼出来,所以几乎是收手的同时,小侍卫的另外一只手就下意识地捞了下去,托住了花瓶粗糙的瓷底儿。   很不巧的是,阿萝的手也正好托在了那瓶子底儿,就在刚才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或者说——不是不巧,是很巧。   两手交叠,四目相对。   那只手,怎么说呢?握住它就像握住上好的丝绸,像握住光润的玉石,又像碰了一团柔柔的水。那东西细腻柔软,简直能够抚平心中的每一处毛躁和粗糙,却又掀起一股子全新的冲动与激情。小侍卫觉得全身的感觉都被这一只小手牵动了。   他觉得阿萝的手冰凉冰凉的,那是在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滚烫起来之前。   紧接着,不只是他的手,他的脸也滚烫起来,身上也滚烫起来,身|下……也滚烫起来。   阿萝见那侍卫受了自己撩拨,更加卖力地挑逗起来。本来,她觉得银叶的这个“美人计”的鬼主意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现在一试,好像也蛮有趣的。   她现在才意识到,她是原怡红院的姑娘琳琅,柔情似水,千娇百媚,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儿有脸蛋儿,一个眼神儿抛出去,能惹红一片汉子的眼睛。   可是,她偏偏就是不会给银叶抛媚眼儿,就是不会勾引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在银叶眼里,她还是邋里邋遢、枯黄干瘦的傻丫头阿萝。   她总是眼睁睁地放他走,让他闹,惯着他,随着他,什么都依着他。所以在银叶看来,自己就是绝对不会喜欢他的那个。   阿萝撅起嘴来,她自己了解自己,她喜欢别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让人看不出来她喜欢。   .   阿萝的这一撇嘴,在小侍卫的眼里,简直是妙到了极点。那欲拒还迎的风流气韵,勾人心魄的俏皮可爱,他沉醉在这小小的一个表情中,完全无法自持了。   阿萝目光流转,眼角瞥见银叶从侧门的石狮子旁边溜过去。   她用身体挡住小侍卫的视线,另外一只手搭上了他腰间的剑柄,顺着剑柄,柔若无骨地悄悄地爬上他的腰,旋转着摩挲了一会儿,在他腰际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小侍卫舒服地长出一口气,差点要在大门口叫出声来。他一开始只是虚搂,慢慢地,他的手大胆地搁在阿萝纤细的腰肢上,缓缓地向上移动。   阿萝咬着牙忍受着自己身上的这一只咸猪手,她唯有在心中想着:这不是我的身体。   他想着在侍卫的脸凑上来之前,把他拉进大门里面去。等银叶顺利逃走了之后,她就把这混球锁在屋里面,胖揍一顿。   阿萝轻推了他一把,从喉中逼出一声娇滴滴的轻嗔:“这里不行……大街上呢。”   实际上,是在一只巨大的花瓶后面。   小侍卫已经有些意识不清醒,阿萝这一声嗔怪在他听来简直就像是惑人的嘤咛,他越凑越近,滚烫的热气扑在阿萝的脸上。   阿萝眼角瞥到银叶已经走到拐角前的第三个店铺,她胳膊肘一拐,正要给这小子狠狠地来一下子,突然,花瓶后面,露出一张年轻冷峻的扑克脸来。   那人一言不发,伸手抓牢了小侍卫的肩膀,脚下一拌,单手一提,小侍卫就从花瓶后面摔了出去,先是磕在台阶上,然后滚到街道中央。   他都不回身看那侍卫一眼,一双冷冷的眸子凝在阿萝的脸上,简单的三个字却泛着寒气儿:“不像话。”   阿萝被他的目光凝固住了似得,她呆立在原地,脸上惊讶的表情久久不退,声音都有些结巴了:“苍,苍野……”   她没想到,苍野都没打一声招呼,就来了。   苍野简短地问道:“银叶呢?”   阿萝后退两步,紧紧地贴在门板上。她目不斜视,死盯着苍野的脸,一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样子。   苍野叹一口气,他也懒得多嘴再询问,犀利的眼光放到远处,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儿。   他很容易地,就成功捕捉到了银叶。   银叶之前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当然也发现了苍野的到来。他现在正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以免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但这丝毫不影响,苍野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他的身影。   银叶就要拐过街角的时候,他感觉到,苍野的目光定位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在心中哀号一声:完了,躲不掉了。但是他不甘心,还是想做一做无意义的挣扎,他甩开胳膊,撒开双脚,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确实是无意义的挣扎。苍野轻巧地凌空一跃,快走几步,就拎住了银叶的领子。   .   银叶垂着脑袋,乖乖跟在苍野身后走过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歉疚地看了一眼倚在门口的阿萝。   阿萝也叹气,没想到,一场计划毁在自己人手里头。谁能想到苍野在这个时候来呀?也忒凑巧了些。   他们都忘了,地上还躺着一个武功不算弱的小侍卫呢。   刚刚被掀倒在大街上的小侍卫一直趴在地上不动,身边早围了一圈儿人。本来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晕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苍野走过他身边时,他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攥住了苍野的脚腕。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突然暴起,狠辣的拳头直击向苍野的面门。   到手的姑娘没有吃到嘴里,还被人当街羞辱,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殷府的侍卫武功都还不错,一个小侍卫哪里是苍野的对手。苍野轻松地躲过袭击,手掌在他腕上轻轻一劈,“喀嚓”一声碎骨的声音传来,小侍卫痛得龇牙咧嘴,握着手腕后退几步。   一招下来,苍野几乎都没怎么动地方,轻描淡写地就折了别人一只手,整套动作像是轻巧地拂了拂袖子。   小侍卫被苍野收拾得狠了,但是他也知道“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他心里有火不能不发,眼中被苍野激起的狠戾遂一下子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看见了抱着包袱站在一旁的银叶。   他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逃跑过了!要不是因为他……   他再次发招,却是向着银叶去的。   银叶丝毫不懂武功,此时此刻,就算小侍卫断了一只手,银叶也只有挨打的份。他肚子上挨了一脚,身上也多了许多拳头的印子,得亏小侍卫一心只想着泄愤,连剑都忘了拔,要不然银叶就把小命交待出去了。   阿萝心焦地看着银叶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她心疼极了,对苍野请求道:“你快别让他们打了。”   都不能算是对打。事实上,是一个在打,一个在挨打。   苍野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场一点儿也不势均力敌的打斗,他有些搞不懂眼前的情况,为什么这小侍卫和自己打到一半儿,却冲着银叶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阿萝着急了:“哎呀,你先救救银叶。”   苍野冷心冷面冷语:“又死不了。”   确实是死不了,可是……得够疼的。   虽然嘴上这样说,苍野也觉得银叶被打得挺可怜。他别有深意地瞥了阿萝一眼,慢悠悠地走过去,一棍子朝着小侍卫的后脑勺敲过去。   银叶觉得身上的拳头一软,他一闭眼睛,和小侍卫齐齐躺倒在地上。   阿萝担心地跑上去,可她刚跑到苍野前面,变故就又生了。她突然听到一声木头敲击的钝响,紧接着,被揍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银叶一蹿而起,而身手不凡的苍野却猛地弯了笔挺的腰,紧紧按着太阳穴,竟是站都站不稳了。   拼命逃跑的银叶手中,握着一把带鲜红穗子的桃木剑。刚刚那一声钝响,就是木剑敲击地面的声音。   对哦,苍野也是一只鬼。   阿萝看着银叶狂奔的背影,微微笑了:这小子,竟然使诈。     ☆、去南宁   苍野在原地踉跄了两下,死撑着没有倒在地上,他稍稍稳住身子,就要去追逃跑的银叶。   阿萝一个箭步上去拽住他的胳膊,叠声关心到:“怎么了怎么了?快我扶你进屋休息。”   苍野拽不动自己的胳膊,沉着脸对阿萝斥到:“你也想回去受罚?”   阿萝眼珠转了转,松了手。   可是苍野刚一抬步,却又被阿萝拽住了袖子。   苍野最讨厌这种拉拉扯扯,他干脆利落地猛一扬手,“刺啦”一声,袖子直接被扯成了两半。   此时银叶已经没影了。   苍野抬眼望去,找不到银叶的身影了,就把目光重新移回到阿萝的脸上。他把棍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细心地掸了掸被撕毁的衣袖。然后紧皱着眉头,拿眼角斜睨着捧着一半袖袍的阿萝,声音低凉而不耐:“你烦不烦?”   阿萝捧着被撕下来的那一半黑色棉布的广袖,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然后抬头问苍野:“你这次来,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   阿萝脑子挺机灵,他看见苍野这次的装束不同,就猜想着他一定会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上次苍野来的时候,只披了阴违司的一件袍子来,身上的装扮并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但是这一次苍野过来,专门改换了装束打扮。   他穿了一件纯黑的棉袍,腰上束一条绣金流云纹的黑色宽锦带,小腿上缠了绑带,脚上是一双习武之人常穿的轻便棉靴。他长长的黑发被一道暗黄的铜环高高束起,两条玄色的窄细发带混在纯黑如墨的发丝中,直直地垂下来,随风悬荡在肩膀之上。   他这样装束自己,显得更加冷酷了些。阿萝好奇,怎么苍野穿越得如此幸运,竟然没能改变自己的属性?   其实银叶也没怎么变,只有自己……变得有点多。   她问道:“苍野,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苍野的薄唇中无情地吐出残忍的两个字:“杀人。”   鬼差都是阴气极重的,他们的脸色通常是苍白的,阴气更重的,甚至会发青。墨黑的头发衬得他的脸越发苍白可怕,再加上他这一身漆黑的装束,和他那张与生俱来毫无表情的扑克脸,普通人看上一眼都会不寒而栗,嗖嗖地从心底里面冒寒气出来。真要告诉别人他就是那黄泉路上押送鬼魂的鬼差,恐怕也没有人会不相信。   和苍野说话,先要了解他言简意赅的措辞习惯,阿萝不嫌烦地追问道:“那你是一名杀手?”   苍野没答话,他好像是点了下头,然后就径直走进了大门。   .   阿萝跟在他屁股后面继续问着问题:“那你是谁雇的杀手呀?”   苍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回答阿萝的只有沉默。   “那你要杀谁呀?”   苍野喝茶从不花时间,都是一口灌。他仰脖灌完了茶,坐在桌边用湿布仔细擦拭着自己的铁棍。回答阿萝的仍然只有沉默。   做了杀手,武器倒没变,还是那一根形影不离的棍子。   阿萝锲而不舍:“那你这次穿越,阴违司给你的任务是什么呀?”   苍野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有必要让阿萝知道,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放鬼。”   阿萝对鬼的了解也不多:“放鬼?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苍野不再说话,他眼皮一抬,铁棍的底端耀出一丝乌青的微光。   阿萝手快,没等苍野开口继续解释,她就好奇地抓住了那棍子的一端。可她的手刚刚放上去,一向冷静淡定的苍野也变了几分脸色,吼了一声:“松手!”   阿萝被苍野的声音吓得浑身惊颤。她一松手,棍子“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漆黑的铁棍在地上颤抖着,敲击地面发出轻响。从棍底青色的光中开始漫出乌青的薄烟,烟气丝丝缕缕地蔓延出来,霎时间就变黑,变浓,凝结成一道道粗壮的烟柱,在屋子里冲撞起来。   整间屋子斥满了森寒的阴气,阿萝惊呼一声,扭头看向苍野,满目慌张。   苍野紧紧地皱着眉,他从指间变出一道灵符,掷向空中飞滚的黑烟,那灵符却在接近烟雾的时候,化作了一缕飞灰。   阿萝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一只手就被苍野捉了去,她还没来得及问出一句话,手又被苍野放了回来。   她低头,看见手上有一个小红点,汩汩地冒出血来,有点疼。   瞬间后她再抬头,刚好看见苍野将沾着鲜血的五张灵符撒在空中。丰沛的灵气从阿萝的血画符中散溢出来,罩向将要凝型的黑烟。苍野嘴唇微动,念了句什么,空气中左突右撞的烟气渐渐散形、稀薄,然后尽数被收回地上的铁棍之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些。阿萝嘬着手指上的伤口,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没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平静后,苍野弯腰拾起地上的铁棍,他阴沉着脸问阿萝:“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阴气?”   阿萝一头雾水:“啊?”   苍野抱着棍子逼近两步:“怨鬼的阴气。”   阿萝这下明白了,可能是因为银叶每天和殷淮安待在一起,使自己身上也沾染了不少鬼的气息。她没想到苍野这么敏感,这都能感觉到。   明白了也只能装作不明白,她仍旧做出一头雾水的样子,表情很是无辜:“我不知道啊……”   苍野不说话,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怀疑与探究的眼神在阿萝的脸上锋利地划过。   阿萝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她慌忙地转换话题:“你棍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可怕?”   “鬼。”   “什么鬼?”   “需放归此地的一千八百余孤鬼。”   “为什么要这样做?”   苍野瞥了她一眼:“平衡。”   .   阿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放鬼”是什么意思了。可能正是因为有这些鬼,苍野的棍子才对阴气如此敏感。阿萝有些后怕,刚才,若是让这一千多厉鬼逃出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阿萝后退两步,站得离苍野远一些:“刚才好险……”   苍野又打量了她两眼,然后又仰起脖子,将整间屋子环顾一遍:“不只是你身上,你们家阴气都重。”   阿萝咳嗽两下,小声问他:“苍野,你这次来,是要抓银叶回去么……”   “嗯。”   “我……”   “你知情不报,也逃不了罚。”   阿萝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殷淮安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这下,她和银叶都逃不脱罪责。   “其实,银叶他……”   “他擅闯鬼门关,该当重责。”   阿萝本来想为银叶说些“情到深处”、“情不自禁”、“情有可原”之类的求情话,没想到苍野竟然不是为了殷淮安的事情来的。这真是出乎意料,她愣一下,然后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封住。   “所以,原来是因为闯鬼门关呀……”   苍野一脸狐疑:“不然呢?”   “啥?我怎么知道,老阎都查不出来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老阎查不出的事情?是什么?”   阿萝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这事情本来挺简单就蒙混过关了,现在被她越说越乱。   “银叶为什么要去闯鬼门关?”   “他刚才那么着急,又要跑去哪里?”   “你们两个私底下有什么秘密?”    苍野平日里从不爱多说话,今日较真起来,话格外地多,他是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阿萝知道自己再说一定会露马脚,她干脆闭口不言。   .   苍野拿这招没办法,他总不能撬开她的嘴。   苍野仔细检查了自己心爱的兵器,上上下下仔细查探一番后,换了一块儿绢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   阿萝还是闭紧嘴巴,只拿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苍野。   苍野放下棍子叹一口气:“行了,我不问了。”   阿萝小声嘟囔:“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   苍野把细心擦好的铁棍重新别回腰间,眼风扫了她一眼,不置可否:“我还有事,你俩的事情回来再说。”   说这话间,又是一杯茶水仰脖下肚。空茶杯晃悠了两圈儿,在桌子上停稳的时候,苍野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面。   阿萝追出去,扒着门框问道:“你是去杀人么?那你去哪里啊?”   苍野走路大步流星,此时他已经走出了大门,回身关门时,他嘴里轻巧地吐出两个字:“南宁。”   .   阿萝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她拍着脑袋踱回屋里,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不安,右眼皮也突突地跳起来。   小鬼挺害怕苍野的,所以一直等苍野走了,他才敢从屏风后面露出脑袋来。他左右看看,见屋里只有阿萝一个人,遂把身子也全露出来。   阿萝问小鬼:“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来着,对吧?”   小鬼咳嗽一声:“呃,反了。”   “啊?那一定不准……”   小鬼又咳嗽一声:“呃,刚才那位唤作‘苍野’的小哥儿,说是要去南宁?”   阿萝眨眨眼睛:“嗯,他是这么说的。”   “我记得……银叶去找大少爷,去的好像也是南宁?”   是了,就是这里不对劲儿。   阿萝脑中一声轰响,她被这声响吓得顿在了原地。   要是都去南宁的话——   先别说殷淮安和银叶的那档子事儿是铁定瞒不住的,就是苍野棍子里面那一百八十条鬼,要是碰上银叶或者殷淮安,还不知道要出什么状况呢……   她惊得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随便收拾了包裹,冲出了家门。   ☆、巧了   对于银叶来说,要独自一人找到去南宁的路,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只知道,去南宁要向南走,银叶以他仅有的地理知识,勉强确保了自己走的每一条路都是通往南方的。   这已经很不错了。   银叶骑着马,一边走一边问路。走走停停,已经过去五天。由于殷淮安这次去南宁是秘密出行,他的行踪银叶一丝也打听不到,他只能在内心祈祷着殷淮安的马车能走慢点儿,千万别绕路。   还有就是,千万别让苍野追上来。   .   时值深秋季节,银叶一路上见到的景物是路旁千篇一律的树丛,植物一律枯黄了叶子,在寒风当中可怜地招摇着。他白天喝着官道上混满尘土的冷风,晚上就凑合睡在驿站冷硬的木板床上,见到的人都是和他一样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过路人。这种情景,还真的让他动不动生出一股子“萧瑟”的感觉。   从高陵城出来,顺着官道南下,在通往南宁的必经之路上的第一个小县城,叫做平泽县。   县城不大,人口不多,但是有酒楼,有窑子,有集市,有人家,有了烟火气儿。   银叶骑了五天的马,睡了五天的驿站,风尘仆仆地赶了这几日路,浑身上下都累软了,整个人灰头土脸儿,和那霜打了的茄子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终于到了一个有烟火气儿的地方,他牵着马走进城门,觉得城里的空气都暖和了几分。各种嘈杂的声音顺着风飘进他的耳朵里,叫卖的是街角卖肉的屠户,来往的是卖菜的平民妇女,追逐打闹的是嬉笑的邻里孩童,叫唤的是街头巷尾四处流窜的野猫野狗。   银叶看到这景象,腰杆子一下子软下来,一点儿也不想赶路了。   骑马应该比坐车快上不少,银叶觉得,他可以在这地方等一等殷淮安,如果没等到,再追也不迟。   他牵着马,走到了城中央最大的酒楼——雀仙楼。   不是他银叶口味挑剔,一定要吃最好的饭菜,而是如果殷淮安要住店,一定会住在最好的地方。   银叶这样为自己找着借口,把这一家最贵的招牌菜都点了一个遍。再要上一壶半烫的米酒,等菜的功夫,他一个人坐在精致的梨花木桌子边上,对着窗外热热闹闹的街道自斟自饮。   秋日的正午,太阳暖,风儿爽,天高云淡,空气清新。半壶酒下肚,几日的疲累随着酒意被翻腾出来,银叶舒服地眯起眼睛来,惬意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竟然睡着了。   小二见这客人睡得正香甜,也不忍打扰。遂将做好的菜放回笼中温着,然后又烫了烫他喝剩下的那半壶酒,重新放回他手边。   银叶睡着睡着,觉得有什么“咕咕”的声音吵得心烦,他睁开眼睛,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肚子在叫——他是被饿醒的。   银叶迷迷糊糊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正想质问小二自己的饭菜都到哪里去了,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板,楼上退三间上房。对了,我的马喂好了料没有,我们即刻就启……哎!钟先生,你来这么快!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正是嘉荣的声音。巧了,不用等也不用追,正好碰上了。   嘉荣一歪头就看见了靠窗坐着的银叶,他匆匆地往老板手中搁了两块儿银子,异常激动地跑过来,一点儿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之情。   银叶还没完全睡醒,他揉揉眼睛,脑子还是半糊涂的,他顺口问道:“啊,嘉荣啊,我的菜呢?”   然后又道:“小二,你家大少爷呢?”   小二和嘉荣都愣了一愣,他俩对视一秒后,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状况。嘉荣对着小二疑惑地摊手,小二指指银叶手中的酒壶,又摆摆手,意思是:他没有喝醉。   小二小心掂量着说话的音量,哈着腰恭敬道:“这位客官,您的菜都做好了,见您睡得香,就还温在后面厨房,还没端上来呢。”   嘉荣把整张脸放大在银叶的眼前:“钟先生,醒醒盹儿,大少爷在楼上呢,一会儿就下来了。”   银叶听到“大少爷”三个字,一下子就醒了盹儿。   他猛地睁圆了片刻前还朦胧着的睡眼,“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带得桌子都颤了两颤:“不行啊,不能让他见到我,他不乐意我来的!”   嘉荣一只手按住银叶的肩膀,另外一只手扶稳在桌沿上打转儿的酒壶,顺便给他满了一杯酒。他笑着说:“没关系的钟先生,我家先生是看不见你的,你就安安静静在这儿等着,喝两口酒,等一会儿我们出发了,你就跟在马车后头……”   银叶尴尬地摸摸鼻子,咳嗽了一声。看不见……谁说看不见的……   嘉荣的手按在银叶的肩头,银叶顺着他手掌的力道,勉强坐回椅子上。他接过嘉荣递过来的酒杯,嘴唇刚碰在杯沿儿上,就听见木质楼梯上传来下楼声,节奏很慢很缓,听得出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银叶仰起头,从楼梯的浮雕精美的栏杆缝儿中,看到一件湖色袍子的下摆,紧挨着它的,是梅红的一道裙边儿。楼梯上的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下楼,湖色和梅红也就不紧不慢地从栏杆中闪过去。   流苏柔缓的声音传来:“少爷,小心,前面没有台阶了,在这拐弯儿。”   银叶一个愣神儿,已经没时间藏了。殷淮安从楼梯上转过来,眼睛正对准了银叶的脸。   “啪嚓”一声,银叶手中的酒杯,在地上碎成了一堆瓷片儿,酒水飞溅。   殷淮安的手虚虚地搭在漆成绛红的扶手上,还是那样苍白的一只手,没有任何颜色的手,仿佛阳光照过去,就能立刻变得透明似的。淡白素净的指尖抚过精细的雕花,五根修长的手指顺着红木的纹理,随意地排开优美的弧线,每一个骨节都凸显出不同寻常的精致的美感。   那手指停在那里,好像下意识地紧了紧,在扶手上攥了一下。不过他的手也只停滞了那一下,然后继续向下移动,楼梯上的脚步声也重新响了起来。   他的手这么一移动,就出了银叶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殷淮安一张比湖水还平静的脸。   那是没被一丝儿风吹过的湖面,静得没有任何褶皱。他眉眼淡淡,嘴角习惯性地微勾,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前方是银叶一张呆愣呆愣的脸。   真得跟没看见似的。   殷淮安身上着一件湖色的薄棉长衫,腰带是天青镶玉的刺锦,头发束在头顶,用月白的玉冠拢着。流苏就站在他身边,穿着梅红的窄袖薄夹袄,一只手轻轻挽着殷淮安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抱着一件玄色的狐毛风氅。   她的目光集中在殷淮安的脚下,不时提醒一句:“小心,慢点儿。”   嘉荣跑到自家少爷跟前儿,跨上台阶伸手扶住殷淮安的另一只胳膊:“少爷,车马都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嘉荣一边儿小心地扶着殷淮安下楼,一边对着银叶使了个颜色,他的意思是:快点儿跟上。   银叶心里在哀号:他点了那么大一桌菜,都是招牌菜啊!一口还没吃啊!连味儿都没能闻上一闻……   银叶抚上咕咕作响的肚子,不甘心地提起了自己的包袱。   算了,殷淮安还是比美食重要的。   可是就在三个人快要走出店门的时候,殷淮安停住了脚步。   他抚了抚自己左手的拇指,偏头对流苏说:“有只玉扳指落在房中了,你上楼去取来。”   流苏乖顺地应了一声“是”,解下身上的包袱递到嘉荣的手中。嘉荣接了包裹,系在自己的身上,又接过那件厚重的风氅,重新去扶殷淮安的时候,殷淮安却径自松开了他的手。   “你先把东西放到车里,我在大厅里歇一下。”   嘉荣叫小二捡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把自家少爷安置在角落的位子上坐好,又细心地把风氅披到他的肩头,才使唤着小厮出去料理马车和行李。   殷淮安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头喝了一口,眼角往银叶站着的窗户边儿扫了一下。   眼风如刀,冷气十足。   他眼睛又没真的瞎,一下楼就看见银叶了。   殷淮安把茶托往桌上那么一撂,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清响,但是听到这声响,银叶就很是识相地跑了过来。   声音底气不足:“大少爷……”   殷淮安不仅目光中有刀子,声音中也有刀子:“你来做什么?”   银叶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抠着自己的指甲:“我……”   “你倒是挺有能耐,殷府的侍卫看不住你是吧?”   银叶根本没准备好该说什么:“我……”   殷淮安语气中很是不耐:“你能不能消停两天,不要再纠缠了,行不行?”   听到这种话,银叶有点恼了。   他费尽心思从高陵逃出来,就是因为一个不放心。辛苦赶了这么几天路,就是因为看他一眼。他本来也没想和殷淮安见面,只想偷偷地在马车后面跟着。他没指望殷淮安对自己能有什么好脸色,可是被他这么一说,他心里面蓦地不痛快起来。   银叶抬起脑袋,说话硬气起来:“谁纠缠了?这雀仙楼是你们家的不成?我过来吃顿饭惹着你殷家大少爷了?”   殷淮安皱起了眉尖,语气不悦:“我的身份不便暴露,你小点声。”   银叶偏不欲顺他的心。他瞥了殷淮安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的位子,一边走一边故意大声嚷道:“小二,我的菜为什么还不上来!小爷要饿死啦!”   小二把热过好几遍的菜摆在银叶面前:“这位客官,您慢用。”   银叶狼吞虎咽,吃相颇为粗鲁。他撒气撒在一桌子菜上。   .   流苏从楼梯上下来,一眼就看见少爷面色不悦地坐在角落里。她急急地快走几步,刚走到一半,就看见另外一边靠窗的角落里大快朵颐的银叶。   她如何能不认得这位钟之遇先生?这先生成天黏在少爷身边,看来这一次,是偷偷跟来的吧。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家少爷是为了什么不高兴了。   她脚步慢了下来,但还是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殷淮安身前。   她恭敬地弯下腰来,把刚刚寻到的玉扳指放在殷淮安的手边,又轻轻执起他的手,引着他的指尖,触到那枚扳指上面。   “少爷,找到了。”   殷淮安素白的两手交叠在一起,将扳指套回自己的指间。他扬起脸来,对站立身前的流苏报之柔柔的一笑:“谢谢。”   殷淮安这一笑笑得甚是迷人,五官都舒展开来,眉眼嘴角弯起的每一个弧度里都深藏着柔情,让人看上去不住地心软。   银叶在角落里愤愤地咬着一只鸡腿,眼珠死死地瞪着这边的两个人。他看到那勾魂的一抹笑容,差点把鸡骨头咬碎在嘴里。殷淮安一向如此,对流苏如春风化润雨,对自己就如秋风扫落叶,这不公平,委实不公平。   流苏被这笑容攫住了,她的眼睛大胆起来,或者说,是不由自主地忘了从殷淮安的脸上离开。心里面有什么感情在蠢蠢欲动,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她呆愣的神情中流露出来。   她忘了说话,也忘了动作,忘了前面的人是自己的少爷。   直到殷淮安叫了一声:“流苏?”   流苏这才回过神来,她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摇去双颊上烧起的红晕。她慌乱地收拾好自己失控的表情,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心思感到害怕。   幸亏,幸亏少爷看不到自己的脸。   殷淮安笑了,他轻巧地勾起嘴角,掩去一丝稍纵即逝的嗤笑。好像没有感受到丝毫的不对劲似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怎么了,刚才想什么呢?”   银叶一边啃鸡腿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剔剔牙缝,在心里冷笑一声:明明是自己故意勾引姑娘还装傻充楞,刚才想什么?当然是被你殷少爷迷得七荤八素了。   ☆、心动的感觉?   流苏的脸更红了几分,不过幸亏她的声音控制的很不错,还是如往常一样的乖顺温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没什么。”   她默不作声地撤了殷淮安手中的杯子,换了温热的白水,放回他的手边。   “这一壶乌龙沏得过酽了些,少爷还是少喝些。”   殷淮安抿着嘴唇又笑了一下:“不碍事的。”   银叶大手大脚地肢解着手下的烧鸡,他用力掰下一只鸡翅膀,“呸”地一声吐掉了嘴里咬着的鸡骨头。   嘉荣从外面进来,先是看了看这边角落的殷淮安,又看了看那边角落的银叶。殷淮安披着大氅倚靠在墙上,正在和流苏小声说笑着什么,银叶在那边守着一桌子的菜,正在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嘉荣放下心来,看来是没出什么乱子。   嘉荣说:“少爷,都收拾好了,咱们是现在就走,还是……”   仗着殷淮安看不见东西,嘉荣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银叶。银叶正在争分夺秒地扫荡着桌面,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试图在殷淮安他们启程前吃完这一桌子价值不菲的菜。   他可不像殷淮安,有随从保护,有下人伺候,有马车遮风挡雨,身边还有姑娘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银叶风餐露宿了这么好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落脚,结果热乎饭还没吃完一顿,就又要走了。   殷淮安弯了弯唇角:“嘉荣啊,这两样点心不错,你尝一尝。”   嘉荣挠了挠头发:“少爷?”   “不急着走,我也饿了。”   流苏闻言,招呼了小二过来,又随着他一同去了后厨,细细交待了饭菜应注意的地方。   银叶也不抬眼,继续吃得满嘴流油。   .   说是饿了,其实殷淮安也没吃下什么东西,他只微微动了两下筷子,就靠在椅背上喝茶。倒是嘉荣吃了不少饭菜和点心,有些撑了。   坐在旁边的流苏见殷淮安只是喝茶,遂放下筷子:“少爷,可是吃好了?”   殷淮安微眯着眼睛,懒懒地晃悠着茶杯:“不急,嘉荣还没吃完。”   听少爷这样说,嘉荣急忙扔掉了筷子:“我,我没关系的少爷,随时都可以走,我吃饱了……”   殷淮安喝一口茶:“没事,吃饱了就再歇一会儿。”   嘉荣局促地坐回原位。殷淮安没有离开的意思,流苏和嘉荣只能在一旁陪着他,三个人谁也不动筷子,就在桌子旁边干坐着。殷淮安还好,他只顾着眯起眼睛一口口地喝他的茶,根本感觉不到流苏和嘉荣的尴尬。   尴尬了一会儿,殷淮安扫见银叶吃得差不多了,遂直起身子,舒展下筋骨,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面上。坐在一边儿的嘉荣看见大少爷不再没完没了地喝茶了,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少爷,我先去把帐结了。”   殷淮安向银叶的方向抬了下眼睛:“顺便,把那位客人的也结了。”   嘉荣觉得额头上有点冒汗。殷淮安的声音越平静,他心里就越忐忑。少爷难道是已经发现钟之遇的事情了?他紧张地结巴起来:“哪,哪位客人?”   “靠窗户的那一位 。”   听少爷这样说,嘉荣就知道已经露馅儿了。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小声地认错:“少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殷淮安声音冷冷的:“瞒都瞒了,还有什么故意不故意的?”   嘉荣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不是……我是想,钟先生他,他跟着我们会保险一点儿……再说了,钟先生也不放心你……”   殷淮安一言不发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流苏。”   流苏推开嘉荣,轻握住殷淮安的手臂。她细心系好殷淮安风氅的带子,瞥了嘉荣一眼,嘉荣赶紧把殷淮安面前的椅子都踢开。   殷淮安板着脸从嘉荣身边走过去。   嘉荣嘴角一撇,眼角一耷拉,眼见着急得要哭:“是,是我错了,少爷你别生气……”   殷淮安已经出了店门。   .   银叶又骑上了他的马,跟在殷淮安马车的后面。   马车飞奔了一个下午,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马车行驶的路线也越来越偏。本来一行人还在宽阔的官道上,但是走着走着,马车就拐进了曲折的乡道,再走着走着,乡道也变成了田间小道,天黑的时候,马车在一片小树林外面停下。   小树林?感觉不是什么好地方,殷淮安到这里来,不像是干好事的样子。   林子里黑漆漆的,驾车的小厮不敢往里走了。护卫在旁的嘉荣命令车夫停下,隔着轿帘请示殷淮安:“少爷,我们当真要进这林子里去么?前面五十里有个村子,我们加快些速度还能……”   “不用了,我们今晚就在此处歇息。”   嘉荣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听从了殷淮安的命令:“那我先去林子里探探路,找好宿营的地方?”   轿子中传出淡淡的一声“好”。   这一路上,大少爷奇怪的地方多了去了。比如说,明明很赶时间,却非要在平泽县停留一天;比如说,大清早不启程,非要等到中午才开始赶路;比如说,非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危险林子中过夜。   此次南下的缘由,大少爷一直未与他人解释,甚至连二少爷都不清楚他要去哪里,究竟要去干什么。这样看来,算计全在大少爷自己心里。   嘉荣一早就明白,大少爷的心思,是不能猜的。所以他干脆利落地调转了马头,朝林子中奔去。   .   银叶下了马,牵着缰绳绕到轿子前面。驾车的小厮看见他,忙跳下车行了一礼。   “钟先生。”   银叶像模像样地点点头,把手中的马鞭和缰绳交给他,转身就掀开了帘子。   殷淮安正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车里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帘子掀开之时,一层淡白的月光撒进去,刷亮了殷淮安的睫毛、眉峰、侧脸、鼻尖。半明半暗中,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神秘的朦胧。殷淮安的眉峰皱了皱,紧接着,长长睫毛抖动两下,他睁开了眼睛,朝着车帘的方向转过头来。   车门处,银叶的半个身子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中,逆光下,他的五官并不鲜明,正因如此,他俊郎的轮廓便显得异常清晰,清晰到,能够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殷淮安奇怪,自己素来模糊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够看清如此细小的东西了?什么时候……能够如此细致地,观察一张脸了?   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银叶此刻化作了一道不明不白的影子,但是在殷淮安看来,却是那样清楚。   因为,光源就在他身后,他就像是从光里面出来的。   光影之中,两个人无声对视,两双眸子中交互变幻的眼神,揉在恬淡的月中,溶在宁静的夜里。   银叶先反应过来,他咳嗽了一声。   殷淮安被这声咳嗽拉回了现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快了些,表情也不受自己控制了。他慌张地偏开眼睛,手底下的动作看上去像是没过脑子的。他猛地扯过银叶手中的帘帐,急急地把它放了下来,动作没了从容冷静。   急到,他甚至都没在意,他刚碰到了银叶的手。   帘子一落,将银叶和月光重新挡回车帘外面。   轿中恢复了黑暗,殷淮安的心,这时候才静了下来。只有心静了,他才能够控制好自己说话的情绪。他沉下嗓子,冷冷地对着车帘说道:   “钟之遇,你来这里干什么?”   银叶一动不动地呆立在车外面,抚摸着刚刚被殷淮安碰到的手背。   他隔着一道厚厚的棉帘,听着车里那人冰冷的声音。那声音说是冰冷,却和以往的冷不同,今日那冷沉的语调中,多了几分愠怒,几分羞恼,几分尴尬。   冰冷只是为了掩饰其中的五味杂陈,并非出自于真心。   银叶忘了回答这句话,他还想再听一听那五味杂陈的声音;他还想再看一眼刚刚殷淮安与他对视的眼神;还想……再碰碰他的手。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个表情,那张脸,那样反常的表情出现在殷淮安的脸上,银叶觉得自己可以把它解读成——   心动的感觉?   哪怕是只有稍微的一点点,只有转瞬即逝的一瞬间,也好啊!   银叶心里面的狂喜犹如决堤的洪流一般奔涌而出,霎时间涌遍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激动地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激动地忘记了把帘子掀开。   这次是殷淮安主动掀起了帘子,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帘子后显露出来,冰冷的目光打在银叶的脸上:“钟之遇,你到底为什么跟着我?我还有要事,你添什么乱?”   刚才的猜想让银叶的自信心猛地高涨,他迎上殷淮安的目光,试图用满眼温暖的笑意化去他眸中的冰冷:“我是真的不放心你,才大老远跟来的。”   “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能帮得上什么?”   银叶想起来自己刚才要问什么了:“这还叫让人放心呀?你过夜都过到小树林里来了,下一步准备干什么了?手无寸铁的大少爷,是想智斗劫匪呀还是智斗野狼呀?”   殷淮安不屑地嘲笑他一声:“那你巴巴地赶来,能帮我斗劫匪还是野狼?”   银叶笑了一下,露出狼一样的目光:“帮你防狼。”   .   银叶这话说得十分大胆,十分露骨。殷淮安登时变了脸色,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又小心翼翼地降低下来:“你敢!”   银叶继续没脸没皮地笑着:“自然不全是为这事来的。”   殷淮安的脸又有些发青,是被气得。   银叶冷不丁地握住他的手,借着殷淮安往后缩手的力气,一个跨步迈上他的马车,闪身坐了进去。   “我被人追债来着,求大少爷行行好,暂时收留我,把我带在身边吧。”   殷淮安板着脸,一心想把他推出去。但是他推不动,银叶整个身子都瘫在软塌上,手臂勾在案子上,闭上眼睛和嘴巴,一动不动了。   睡着了?   殷淮安又试着推了两下,倒在塌上的银叶没了声音,他的的呼吸声均匀起来,睫毛纹丝不动。   殷淮安的一张脸彻底变黑了,却也下不了狠心让他睡到车外的地上去。他把自己的衣角从银叶屁股底下拽出来,坐得离他远了些。   银叶侧卧在塌上,乌黑的发遮住了他的侧颜,一片黑暗中,只有侧脸一道俊朗的轮廓线,格外清晰,格外深刻。   殷淮安看了一会儿,又掀起自己的风氅,盖在银叶身上。想了想,又将那风氅的毛领往上拉了拉,遮住他的脑袋,遮住他那轮廓清晰的侧脸。   这下,殷淮安才敢放心大胆地看着银叶。倒下就睡,这是有多累?   看着看着,殷淮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把那毛领又往下扒了扒,银叶脸上的伤痕露出来。   从见面到现在,竟然没注意到?殷淮安心里怪怪的,有些责怪自己。   银叶的脸上还有几道青紫的伤痕,那是他千辛万苦从高陵逃出来时,被殷家的小侍卫揍的。殷淮安看着银叶挂彩的脸,脱口而出了一句:“这是欠的什么债啊?”   没想到银叶却突然动了动,他扒下脸上的狐毛领,闭着眼睛伸展了一下身子。他在车厢中这么一个翻滚,手臂就落在殷淮安的大腿上面,咸猪手非常自然地在他腿上找到了一个位置,正好摸在了不该摸的地方。   “我啊,欠的是命债。”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殷淮安的一只衣角,唇畔卷起了一道幸福的微笑。   你啊,欠的是情债。   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咱们扯平。   ☆、唐蕴维   殷淮安本想一巴掌扇在他手背上,但是看他睡得那样香,就没能下得去手。   殷淮安扬在空中的手,最终无奈地抚在了自己的额上。殷淮安怒斥银叶的声音,也卡在了喉咙,变成了一声叹息,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一切都看在,他睡着了的份儿上,不与他一般见识。   殷淮安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服,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   马车外面传来马蹄的声音,听声音,是嘉荣的马。   殷淮安越过银叶的身子,一手撑住车壁,一手撩开帘子,借着月光看见嘉荣策马从林中跑来。趴在车架上歇息的小厮也醒了,架起马车,拉起缰绳,准备好往林子中走。   嘉荣挥着马鞭冲过来,刹住的时候勒着马脖子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   “少爷,我在林子里面找了一处空地,生好了几堆火,让小林子在那里看着呢。咱们现在可以过去了。”   殷淮安点点头:“好,辛苦你了。”   车夫挥动鞭子,马车向前慢悠悠地走去。嘉荣却没有跟着车走,他伸长脖子看看四周,又趋着马绕到马车后面,四处瞧了瞧。   驾车的小厮不知道嘉荣找的空地在哪里,他在前面大喊着:“嘉荣哥,你快到前面带路来。”   嘉荣闻声调转马头,一夹马肚跟上来,手里还牵着银叶的马。   他面对着车窗上一晃一晃的棉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少爷,钟先生呢?钟先生不见了,但是他的马还在。”   他知道自家少爷不想让钟先生跟着,所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的。   马车里的殷淮安正在喝水,听到嘉荣的问题,他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起来。   嘉荣急了:“少爷,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别……你,咳咳,你别进来,咳咳……”   嘉荣更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嘉荣心急如焚地支棱着耳朵听马车里的声音。轿子里的咳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大少爷才又说了一句话:“别担心,没事儿。”   然后又加了一句:“钟先生也没事儿。”   嘉荣一时间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一头雾水地问:“啊?少爷你怎么会知道钟先生没事儿?”   轿子里没有声音。   驾车的小厮腾出一只手来,拽了拽嘉荣的袍子角。   那小厮刻意压低了声音:“嘉荣哥,钟先生在少爷的轿子里呢,进去好一会儿啦,没出来!”   嘉荣对上那小厮八卦的目光,又转头看看身边牵着的马,最后看了眼封得严严实实的厚重车帘。他眨巴眨巴眼睛:这,这什么情况?这几个意思?他怎么有点,搞不明白了……   .   深秋时节,枯叶在湿润的泥土上积了厚厚一层,被夜间的寒霜一打,将本就难走的林间小道变得更加湿滑泥泞。虽然小厮已经尽量压低了马车的速度,但是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免不了颠簸一番的。   嘉荣对着车帘子问:“少爷,还好么?”   殷淮安抱着胳膊,低头看着银叶颠来滚去的脑袋。这人也太能睡了些,咳嗽弄不醒他,这样的颠簸竟然还弄不醒他。   车厢剧烈地晃荡一下,银叶的脑袋猛地一偏,对准桌案一角就撞了过去。   他的脑袋马上就要磕上了案子,殷淮安下意识伸手,手背挡在桌角上,手心轻柔地托住他的脑袋。   直到手掌抚上了银叶的发,殷淮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又想缩手,但却怎么也缩不回来。最后,他有些气恼地将那颗脑袋往旁边用力一拨拉,银叶的脖子就软软地歪到了一边儿去。   殷淮安抬起头,对车窗外的嘉荣说:“再慢点儿,太颠簸了些。”   驾车的小厮又把速度放慢了些。   .   好不容易颠到了嘉荣找好的那一片林中空地,殷家的一行人却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拨人。   几个随从模样的,正围坐在嘉荣生好的一堆火旁边。一辆朴素的纯黑色马车停在空地中间,一个小厮正在把马从车套上解下来。   驾车的马是纯白色的,单看毛色和个头,就知道是上好的军马。一匹马还在车上套着,另外一匹绑在树上的白马看见有人从林外走来,冲着嘉荣他们刨了刨蹄子,漂亮的尾巴一甩,鼻子喷出两股粗气。   小林子垂头丧气地站在空地边儿上,几乎要退到林子中去。看见自家少爷的马车来了,才快步小跑过来。   他冲到嘉荣的马前面,一脸委屈,声音憋屈得不行:“嘉荣哥,他们人多不讲理,我夺不过他们,让他们把这地方抢了去。”   嘉荣骂了他一句:“你怕什么呀,大少爷在后面撑着腰呢!有几个咱惹不起的?你就这么怂,任由人家欺负?”   嘉荣骂骂咧咧,他刚想策马过去讨个说法,殷淮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殷淮安一只手撩开帘子,露了半张脸出来:“嘉荣,你过来,扶我出去。”   嘉荣下了马,跑到轿子前面,把帘子完全掀起:“少爷,不用您费心,我去和他们理论。”   殷淮安扶着嘉荣的手,弯腰从车上下来。嘉荣看见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锦袍,低头就往车里面钻:“少爷,你的风氅呢?”   殷淮安一把拽住嘉荣的手:“不碍事,不用穿那个。”   晚了,嘉荣一眼看见了躺在车厢中睡觉的银叶,还看见了披在他身上的狐皮风氅。   嘉荣尴尬地咳嗽一声,放下了帘子。   .   殷淮安下了车,却站在原地不动,他理一理袖袍和衣角,长身玉立,抬眉颔首,平视前方。   “看来,昨日深夜传书的,就是阁下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之人都噤了声。秋风扫落叶,枯叶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平静下来。   片刻的静寂后,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车中传出来:“我就知道,大少爷一定会来的。”   车帘被掀开,里面出来一个人。   一个美人。   嘉荣小声问:“少爷,这美人儿是谁呀?”   尽管夜色昏暗,瞧不清面孔,但是不知怎么地,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身形,嘉荣就断定这是一个美人。   殷淮安辨认出那是属于谁的声音,他脸上有一瞬的惊讶,显然也没料到来人的身份。片刻的怔愣后,他朗声到:“若我没猜错,来人可是唐姑娘?”   那女子身边的侍女点亮一盏灯笼,嘉荣看清了她的脸,大吃一惊。   ——是唐蕴维。   唐蕴维施施然朝这边走来。女子的面庞映在柔和的火光中,美眸似皓月,雪肌若凝脂,直教人移不开眼睛。她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长睫一敛,目光流转,美的不似真实。   唐蕴维走到殷淮安身前,掩唇轻笑,声音中有几分俏皮:“猜错了,不是唐姑娘,是谢夫人。”   唐蕴维打扮地却不像个侯府夫人。她衣着轻便,只简单穿了一件素色的织锦长裙,肩上裹了一件火红的裘衣。鬓发也没有繁杂的样式,流云般的青丝挽起少许,素素地点了一根玉簪,余下的发丝却是披散在肩头,在发尾用玉带轻轻束着。耳畔悬着一粒简单的玉珠,在发丝间轻巧地荡来荡去。   殷淮安皱了皱眉尖,旋即弯腰行礼:“草民殷淮安,给谢夫人——”   唐蕴维迅速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腕上的白玉镯子急急地晃荡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微响。   “别,殷公子不必多礼。”   唐蕴维环握住殷淮安的小臂,玉白修长的手指在湖色的袍子上紧了紧,她柳眉微蹙,声音亲热:“前些日子不还是病着?现在天气这么凉,怎么连件外袍都不披?”   殷淮安挣开了唐蕴维的手,后退半步:“多谢夫人关心了。”   唐蕴维弯起红唇:“念臣,何时变得如此见外了,玄昭可是常与我提起你呢。”   殷淮安心中微惊,连忙后退两步:“侯夫人身份尊贵,淮远不敢逾矩。”   唐蕴维也不说什么,她轻柔地眨眨眼睛,垂下长长的睫毛,嘴角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手指随意拨弄了两下腰间的香囊,沉默了那么一会儿。   再抬起头来,她的语声温柔而平缓:“念臣,你和玄昭的事情,我都知道。”   殷淮安身上一僵,心里蓦地一下变得冰凉。但是他还是勉强保持住声音的冷静:“夫人这话,淮安不懂。”   唐蕴维展颜一笑,竟是笑得畅快。   她的目光在殷淮安身上逡巡半晌,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兄弟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不懂呢?倒是我,该要向你多请教关于他的事情……”   唐蕴维的反应,让人根本猜不透她是否了解事情的真相。殷淮安心中传出一阵阵的不安。   殷淮安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忍不住地打断她:“昨日的深夜传书,今日的林中相候,敢问夫人您究竟有什么事情?”   唐蕴维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好,那我就直说了。”   “请说。”   “淮安少爷此次出行,是要去哪里?”   殷淮安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心中早就想好了答案:“舍妹淮宁爱玩,前些日子在玉溪遇到了麻烦。我奉家父之命,去将她带回来。”   唐蕴维挑起了眉梢,清丽的面容上现出两分疑惑:“哦?不是去南宁?”   “南宁”两个字从唐蕴维口中说出,殷淮安心中一惊,霎时间变了脸色。   “谢夫人缘何认为,我是要去南宁的?”   “念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去找个妹妹,还用得着隐匿行踪,偷偷摸摸?”   唐蕴维目光流转,语气轻松,一句话被她含笑说出来,乍听上去像是玩笑话,实际上暗藏冷意,锋芒隐现。   殷淮安当然能听出这其中的冷意,他的声音也变冷了:“是又如何,谢夫人想要如何?”   唐蕴维听到他骤然变冷的的声音,表情中变出几分惊讶:“我没想干什么呀,我不过是得知此次大少爷也要去南宁,心想巧了,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殷淮安的声音没有一丝和缓:“那敢问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我的行踪?”   唐蕴维轻松地笑了,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甚至不必回答:“当然是玄昭告诉我的。”   唐蕴维觉得理所应当,殷淮安的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要知道此行事关重大,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谢秉言是如何得知的?既然知道了,他又会采取什么动作呢?   殷淮安将这个疑问压下心底。再问下去,估计唐蕴维也答不出什么来了。   ☆、小树林中   谢秉言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谢侯府的探子太过厉害,还是那透风的墙,就在自己身边……   唐蕴维看见殷淮安站在原地出了神,便柔声唤到:“念臣,念臣?”    “嗯?”    唐蕴维的眼中盈满了笑意:“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何事?”   “你不是收了个贴身的大夫?这次出门,可曾带在路上?”   殷淮安不知道她是何意,如实答道:“带着呢。”   “借我一用可好?”   殷淮安有些意外:“夫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我,是我身边的一个随从,刚才在湿滑的林子里摔坏了骨头。我平日里少病,出门只随身带了些药材,这深更半夜的,竟是找不到一个大夫了。”   殷淮安心中一动,一个猜想从心底里浮现出来。   “好,我这就让他过去。”   .   唐蕴维笑着道了谢,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帐子中去。   她甫一进账,殷淮安面色瞬间变得冰冷。   “嘉荣。”   “少爷?我在。”   “离开高陵的那天夜里,你偷偷去给钟之遇报信了吧?”   嘉荣以为,殷淮安还在为钟之遇偷偷跟来的事情而生气。他声音低了些,一副乖乖承认错误的样子:“是,是我做错了。”   “你告诉他我要去南宁?”   “是。”   “还告诉他我是要去办要紧的事情?”   “是……”   殷淮安停顿一瞬,继续道:“是不是,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嘉荣答得一头雾水,现在更是被殷淮安这句话问愣了。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好像恍惚明白了殷淮安的意思。问到这个份上,少爷语气中的怀疑谁都能听得出来。   嘉荣显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惊呼出声:“少爷,钟先生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殷淮安心烦地皱起眉头:“你就说是不是!”   嘉荣张了张嘴,还想辩驳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他深深低下头去:“是。”   嘉荣低了头,没看见殷淮安眸子中一瞬间晃过的失神。   殷淮安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对着马车帘子,声音冷冷淡淡:“你一会儿去把他叫醒。让他直接去唐蕴维的帐子里。”   “是……”   “知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嘉荣乖乖地垂着眼睛:“知道……”   殷淮安不理会嘉荣的情绪,他继续甩出一道冷淡的命令:“他进去之后,派个可靠的人,盯着。”   不是没有怀疑过,不是没有试探过,而是一切的怀疑试探,都抵不过他心里面的不愿相信。   但是,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去追究。   .   银叶觉得自己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或许是因为殷淮安的马车太舒服,或许是因为梦里见到了殷淮安,或许是因为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有殷淮安的味道,银叶睡得香极了。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睡得最幸福的一觉。   而且他笃定,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殷淮安在自己身边。   他仰面躺在软榻上,美滋滋地抚摸着手下“带着殷淮安味道”的狐毛领子,两只眼睛微眯,瞅着马车车顶一个劲儿地傻乐。   嘉荣掀开帘子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子凉气儿。   “钟先生醒了?”   被冷风一吹,银叶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他伸手扯掉身上的狐皮风氅,一骨碌从软塌上坐起来。   他第一句话是:“外面这么冷啊?”   第二句话是:“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忘了把你家少爷的风氅拿出去呢!”   也不想想,刚才这大氅在谁身上盖着呢。   嘉荣半蹲在车架上,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手里抱着一只药箱。听见银叶的话,他没什么反应,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甚至连声音也刻板了许多:“先生别担心,少爷在帐子里歇着呢,风不着雨不着。”   “哦。”   银叶觉得嘉荣有些反常。   嘉荣既不追问他为什么会在殷淮安的马车里,也不追问他为什么会睡着,对于自家少爷的情况,也只是淡淡地提一嘴巴。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嘉荣。   银叶试探地问道:“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啦?”   嘉荣声音中有些微的底气不足:“没什么事儿,外面帐子都扎好了,兄弟们都休息了。”   嘉荣嘴上说着“没什么事儿”,却站着不动,既不出去,也不进来,只是猫着腰堵在马车门口,看着就怪难受的。   还没什么事,嘉荣根本就不会藏事儿。   银叶坐起来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睡出褶皱的衣服,问道:“说罢,到底为什么找我啊?”   嘉荣说:“也没什么大事儿……”   “嗯,不是什么大事,也说来听听。”   “就是,就是……”   不知道因为什么,嘉荣今日黏扯得不行,一句话非得分成三段儿说。银叶觉得,如果自己刚才没有美美地睡那么一觉,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有耐心。   “你坐下,慢慢说也行。”   银叶伸出手去,要把嘉荣拽上马车来。老这么撩着帘子,风一阵阵地灌,怪冷的。   哪想银叶一碰到嘉荣,嘉荣就猛地把手缩了回去。那一瞬间,他看银叶的眼神有点奇怪。犹豫、疏离、害怕和陌生的情绪,糊里糊涂地杂糅在一起,不知道哪一种占多少比重。   银叶只扫了那么一眼,嘉荣就慌忙低下了头。他飞快地说了一句话,丢下手中的药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他说的快,却挺清楚,一听就是在嘴里头翻来滚去无数次之后,才吐出来的话。   “谢夫人来了,在最中间的帐子里,叫你去找她一趟,有事让你帮忙。”   银叶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应该是,让他现在拿着药箱去中间的帐子里面。至于干什么?或许是给人治伤?至于谢夫人……   还真不知道是谁,这又是何许人也,从哪里冒出来的?   银叶心里面有不少的疑问,但是最让他纳闷的是:就这么一件小事儿,怎么就让嘉荣如此难以启齿?嘉荣那奇怪的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银叶刚才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帘子旁边,往回缩了缩,又伸了出去,打开了车帘。银叶拎着药箱,从车门口跳了出去。   就算是百思不得其解,去看看不就行了。   .   这一片林中空地上扎着四个帐子。左边林子的树桩上,栓的是嘉荣的马,那左边的帐子肯定是殷家的。右边的林中,拴着两匹雪白的马,应该就是那“谢夫人”的了。   银叶找准了中间靠右边的那座帐子,那座帐子比旁边的大上一些,要找他的人想来就住在这里。他抱着箱子在外面站了半晌,不知道如何才能礼貌地进去。   没门啊,怎么敲?   就在银叶犹豫的时候,女子柔美的声音穿过帐壁:“钟先生直接进来罢。”   这声音听得银叶浑身一个激灵,怎么会有这么勾人的声音?   说是勾引人,这声音却又清纯无欲,不急不躁,可是偏偏因为这样,才显得更加引人入胜,欲拒还迎。银叶心想,不论这女子的容貌如何,单凭这娇娇媚媚,轻轻柔柔的一声,就绝对能迷倒一片痴情男儿。   这软人耳根子的声音,极适合做那枕边风。   待银叶掀开帐帘,看见那女子的脸的时候,他更加惊呆了。   银叶一手扶着帘子,一手抱着药箱,石化在门口。那“谢夫人”他竟然认得,虽是只有两面之缘,他对这一位夫人可谓是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唐郡主貌若天仙,多才多艺,贤良淑德,心计不凡,这是他心里的印象。深刻到,在银叶心里,这几个形容词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别人都用不得。   此时此刻,貌若天仙的谢夫人正端坐在帘帐的一角,地上的毡子上,躺了一个男子。   银叶没想到要见的人是唐蕴维,他慌忙跪下:“草民钟之遇,见过谢夫人。”   唐蕴维提着衣裙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道:“钟先生,不必多礼。”   “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算不上什么吩咐,我这儿有个随从受了腿伤,走不了了。想来想去,只有钟先生能帮忙瞧一瞧了。”   银叶走过去,仔细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子。   “夫人,这……”   这什么情况?堂堂的嘉平侯夫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从高陵城跑出来?跑出来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捡这么个漆黑的小树林扎营过夜?小树林就算了,竟然还在账内藏了一个男人?男人就算了,竟然还光明正大地给人看?   银叶把药箱放在地上,蹲在那男子身边细细查看一番。那男子的小腿处一片红肿,擦伤和淤痕也不在少数。这伤势,看上去,貌似是……断了骨头?   银叶着实是不懂这个。   银叶装模作样地从药箱里面挑了两卷纱布出来,又凭着常识捡了两个看上去像伤药的瓶子。他在男子的腿上捏了两下,正琢磨着要如何把这腿骨好歹接上,糊弄过眼前的这一关,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老天有眼,每次银叶要露馅儿的时候,都有什么变故发生,以阻止他暴露自己的“医术”。   只不过,这次的变故,惊悚了些。   刚才还躺在地上的男子,突然坐直了身子,袖中探出了一柄泛着银光的锋利匕首,无比精准地抵在了银叶颈间的动脉上。   银叶手中的纱布掉了,药瓶也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唐蕴维轻移莲步,款款地走到银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   像是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她脸上有些微的惊讶和好笑:“看来钟先生的医术,不太好?”   银叶这个人吧,平日里遇到小事儿就怵头,遇到大事儿就发怂,但是遇到特别大的事儿,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银叶刚来这儿一个多月,被人拿刀比着这种大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共他记着的,就有三次。   所以他倒是临危不惧,抬着眼睛看着唐蕴维:“谢夫人还懂医?”   唐蕴维把药瓶轻轻掷回药箱中:“我就算不懂医,也知道钟先生你,拿错药了。”   银叶稍稍偏头,扫了眼搭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说的话一点儿都不正经:“难道就因为我拿错了药,谢夫人就要搞出这样的阵仗?”   唐蕴维娇笑着蹲下身子,纤纤玉指在银叶的下巴上一挑:“钟先生心可真够大的,能在念臣身边站得上位置,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还有什么本事。”   她身体往前一倾,柔软的红唇印在了银叶的耳畔,只轻轻一下,银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树林,小树林。他就知道,小树林里果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要命   银叶嗅着鼻尖清雅的香味儿,眉头狠狠地拧成一团,声音中竟隐约带出来几分厌恶:“谢夫人有话就直说,还是不要失了自己的身份。”   堂堂的侯府夫人,千金郡主,她究竟为了哪般目的,竟然会做这种事情?对区区一个小大夫动手动脚?   唐蕴维听出银叶的语气中有鄙夷,却是一点儿都不生气。她和缓地笑了,微偏了下头,唇角就换了个位置,这次是停留在银叶的侧脸,将落不落的样子。   温软的气息喷在银叶的耳中,那声音醉人,那香气醉人。   “钟先生,你要不要,做我的人?”   她撅了撅嘴,暖软的唇只轻擦了银叶的脸颊,然后就移了开来。唐蕴维娇俏的微笑放大在银叶面前,她眸中媚色涟涟,柔波漾漾。看着她的眼睛,就如一江刚融化的春水从眼前流过。   就是这极轻的一句声音,极轻的一个触碰,极轻的一个笑容,让银叶的脸,蓦地就全烧红了。   唐蕴维的眼角瞥了瞥帐帘的方向。她柳眉一挑,一只玉手搭在银叶的肩膀上,素色的衣袖正好挡住了抵在银叶颈间的匕首。   殷淮安会派人跟着监视,她早就料准了。而且越是这样,事情便越好办。   唐蕴维搭在银叶肩头的手不闲着,纤柔的手指一寸寸摩挲着他的后背。雪白腕子上的玉色手镯轻轻地晃荡着,那玉质若凝脂,那雪肤若玉石。相互衬在一起,是纤柔细腻的美。   银叶斜着眼睛,从镯子看到腕子,顺着胳膊上去,没有看她的脸。他的目光如一条直线,平平地投注在前方。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神色无丝毫变化,眼神无丝毫波动。   他克制住声音:“夫人自重。”   脖子上的匕首移了一寸,握刀人手上的力道加了几分。   那匕首总归是划在要害的地方,此时移了移,也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为了提醒银叶:他的小命还握在别人手中呢!   唐蕴维弯了弯唇,柔声笑了:“你再想想,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死倒是死不了,只是换一副壳子罢了,所以银叶根本没把唐蕴维的话放在心里。他默不作声,心中思考的是,唐蕴维究竟想要做什么。   殷淮安此行隐秘,缘何会如此凑巧,在南下路途中的一片隐秘的密林中,遇到谢侯府的夫人?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计划?唐蕴维,或者说……谢秉言想干什么?   唐蕴维十分满意银叶的沉默,这意味着他开始动摇了。她志在必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银叶的心中却不似她所想。他权衡半晌,心中有了打算:不妨就陪她演一场戏。因为若要知晓唐蕴维下一步的计划,只有这一个办法,暂且应承下来,将计就计。   他生性悠闲,最不愿意多管闲事,尤其是官家的这些勾心斗角,他更是看不上眼。本是秉着能躲就躲的原则,却没料到,殷淮安与这纷杂混乱的你争我斗,还颇有些不寻常的牵扯。   那也没办法了,既然上了贼船,便一上到底,谁让殷淮安也在上面呢?   银叶心里下定了决心,面上做出逼真的戏来。他的眼神变换几番,表情变换几番,终究,悬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犹豫而大胆地抚上了唐蕴维搭在自己肩侧的手背。   “夫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声音迷离,显然已经被勾魂引魄的样子。   唐蕴维轻松地翘起嘴角:“可不要反悔,我给手下的人交代好了,每天都去你家的药堂,照顾生意呢……”   银叶表情一僵,随即低了低头:“定不会……反悔的。”   唐蕴维亲手拿开横在银叶脖颈的匕首,拍拍他肩膀:“这就对了。”   “良禽择木而栖。殷淮安已经是一根朽掉的木头了,迟早会被……”   唐蕴维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她眼底沉下的阴冷,让银叶猜到了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我这样说,你可懂?”   银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震惊到不能言语。   唐蕴维悠悠叹了一口:“不懂么……那就乖乖办好我交待的事情。”   唐蕴维从袖中取出一只普通的小瓶子,亲手塞进银叶的手心里,声音诡异叵测,暗藏玄机:“钟先生,希望你给殷大少爷用药的时候,别再像刚才那样,拿错了。”   “这是,是什么……”   银叶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摊开手掌,紧紧盯着那躺在自己手中的小巧的瓶子。他尚自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   原来,原来一直以来,要置殷淮安于死地的,竟是……   银叶现在还不确定,这件事情的背后,究竟是唐蕴维,还是谢秉言。他们可夫妻同心?或者说,只是唐蕴维一人之计?   若只与唐蕴维有关,事情还简单些,无非是她得知了谢秉言和殷淮安的真实关系,因嫉生恨。   可是——   如果这一切都是谢秉言的主意,那又当如何是好?   竹马至交,兄弟之谊,过命的交情,相恋一场的情分?这些都算什么?若真的是谢秉言……那么预谋中的一切,当如何解释,又当如何告诉……他?   银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继续想下去。   唐蕴维瞥了一眼银叶不住颤抖的手,冷声道:“怎么,你以为你和殷淮安之间真的有什么主仆之情?”   银叶沉默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说:“不,没有……”   “就算有,也没办法了。”   紧接着,唐蕴维扬唇一笑:“晚了。”   银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晚了?   这句话刚落,帐子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没有丝毫让人反应的时间,那声惊呼变成了惨叫。紧接着,外面响起了一片惊呼,转眼间,又都变成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惨叫声就从旁边的帐中传来。银叶从一个震惊出来,陷入另外一个震惊。   银叶顾不得唐蕴维还在身边,他双目圆睁,忽地转身向外冲去。   .   他冲过去,候在帐帘处的谢家侍卫伸手拦住了他,银叶怒吼一声:“滚开!”   唐蕴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必拦了,让他去罢。”   银叶此时顾不上理会唐蕴维的话了,也顾不得琢磨着演什么戏了。她用心险恶也好,阴谋计划也好,收买自己也好,他全顾不得了,他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外面出事了。   殷淮安还在外面!   银叶猛地冲出了帐子,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如遭雷击,心中剧痛,木立在当场。   谢侯府的侍卫和随从已经集齐了,全都守卫在帐子外面。他们笔直笔直地站成一排,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惨景。   殷家的侍卫,有几个变成了尸体躺在地上,还有几个,浑身都挂了鲜血,正在与人缠斗。   嘉荣正在吃力地与一名黑衣人搏斗。他不是对手,早就落了下风,却还拼命地抵挡着。   而殷淮安的帐子和马车,已经烧成了两团巨大的火。    嘉荣正在与黑衣人僵持着,他偏头看见了怔愣在一边的银叶。嘉荣眼神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那眼神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可是这稻草,却不是要救他自己的命。   他嘴唇颤抖,目光狰狞,声音撕裂了火光和鲜血:“钟先生!快去——救少爷!”   他这一分神,便是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那黑衣人猛地变招,“锵”的一声,兵器交击,嘉荣抵挡不住,被黑衣人震得后退几步,狠狠地撞在墙上。   嘉荣吐出一口血来,又疯狂地扑在那黑衣人身上,阻止他追上银叶。   银叶目龇欲裂,他不管不顾地朝火中冲去。   .   火是从底下烧起来的,帐子周围的一圈儿,想是被人放了什么引火的东西。此时,火苗已经窜了半人高,几米开外的地方,都涌动着难以承受的热浪。   入口地方的木梁正在坍塌,可是银叶不管这些,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没命地冲了过去。   “咔嚓”一声,被烧断的木梁带着火苗砸在银叶身后,一块儿烧着的毡布垂下来,银叶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撩起那挡路的火帘子。他没感觉似得,猫下腰就径直冲了进去。   帐子里面空空荡荡,除了滚滚的浓烟,什么都没有。   银叶六神无主地在帐子里冲撞着,他不知道有没有火烧到自己身上,但是他知道,有把火烧到了他心里。烧得五脏六腑一起火辣辣地疼。   疼从心里传到身上,从身上传到眼睛里,眼睛里流出热辣的液体,液体转眼间就被热浪带走,化作空气中的焦灰。   情急之中,银叶失去了理智,他失控地大喊了两声,喊的是:“淮安!淮安!”   可是除了木头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没找到,没找到,没人回答他,什么都没有!银叶的脑子空白了,烈火焚心,却感觉不到烫,反而是彻骨的冰寒。   冰寒过后,如坠无底深渊。   一瞬间,银叶失去了冲出去的力气,身体和大脑都想让他瘫软在地上。   他的腿一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缕意识又强迫他站直身体。殷淮安有可能已经提前逃了出去。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得出去。   这时候,有个身影,从火光外面冲了进来。   透过越来越浓的烟雾,银叶努力地辨认着。他的眼睛瞪大到极致,又绝望地闭上了。冲进来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身影,不是殷淮安。   银叶的那一丝意识也有些溃散了,他脚下一空,直直栽了下去。   栽却栽进了一个人怀里。冲进来的身影,是阿萝。   ☆、当真如此恨我?   银叶被阿萝半拖半抱着弄出了帐子,刚出去,“轰”的一声,他们身后的整座帐子彻底变成了一个劈啪作响的大火堆。   刚刚的坍塌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浪,烧焦的木屑带着橘红的火星,在空气中肆意地扬起来,竟映得银叶眼前,一片火红。   似乎,漆黑的天都火红起来。   银叶仰头望着天幕,得多望一会儿,他才敢低下头来,重新看眼前的这一副惨景。   银叶半眯着眼睛,目光从天上移下来。先看到的是一股子一股子的浓烟,然后是浓烟后面灰蒙蒙的树冠,然后,透过纷扬的火星子,他看见了树底下站着的人。   银叶猛地挣脱开阿萝,激动之下,他没能站稳,两只膝盖着了地。   在他前方,殷淮安就站在他前方。   还活着!   活着就好。     .   树底下有几个人,唐蕴维,殷淮安,嘉荣,苍野。   唐蕴维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月光中最为明显,她倚着树干站着,连发丝儿都没有乱了分毫。她手里顾自玩着一缕轻纱,脸上带笑地看着银叶。   嘉荣受了伤,无力地倚靠在树根底下。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血色,却尽是斑驳的血迹。他身上绑着一根绳索,绳子的一端握在苍野手中。   苍野,刚刚他与嘉荣拼斗的时候,银叶就认出他来了。   浓黑的树影下,苍野笔直笔直地站着,他那一身沾血的黑衣,比夜色更浓,比阴影还黑。他形影不离的铁棍别在腰间,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淌血的短剑。   他平静地直视前方,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偏巧还沾了那么零星的几点血迹,月光一照,他就是那夺命嗜血的修罗。   他确实是修罗,在阴间是,在阳间也是。这满场的人命……   这些死在他剑下的亡魂,苍野一眼都没看,就像根本不会在意似的。   魂烟从一具具尸体身上升腾出来,在空中交错着,慢慢凝型。银叶看到那些已经凝出人形的魂魄,它们脸上全是愤恨与茫然。   哪能不恨?有谁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   银叶最后看向殷淮安。   殷淮安站在最前面,湖色的长袍上多了烧灼的痕迹,苍白的脸上也沾了几块儿黑灰。他的玉冠落了,发丝半披下来,额角耳侧垂了几缕下来,其余的都略微凌乱地堆积在微耸的肩头。   平日里伺候他的人多,身子不好再加上目不能视,他身边的位置从未空缺过。现在,他孤孤单单地站着,没人扶着他,没人护着他。不知怎么地,银叶心里一下子刺痛,不由地想起了,乱葬岗。   那时候,那个被人剜眼抛尸的,殷家大少爷。   银叶半跪在地上发愣,他没意识到阿萝在使劲儿拉他,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殷淮安的眼睛,没有精力在意其他的事情。   殷淮安倔强地抬着头,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虽然眸中仍是一片沉寂,可是他的脸上,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沉痛与哀戚。   不是因为自己的狼狈,而是因为——   他也能看到,那些魂烟茫然的表情。他死去的属下,随从,小厮,一路上和他在一起的人们。   他的眼睛里有往生镜,自然什么都能看见。   银叶着急地倾了倾身,他想去捂住他的眼睛,不像让他看这些。可是他稍一动,阿萝便找到了机会,趁机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银叶一心想着一个人,便对除此之外的其他情况甚是迷糊。他低头看着阿萝环绕在自己胸前的两只手,转头对她说:“你抱着我做什么?松手。”   他现在不想问,为什么她和苍野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唐蕴维和苍野站在一起?为什么她会在起火的时候赶到?为什么苍野要对付嘉荣?   这些以后再问,他现在得赶紧去抱一抱他的殷淮安,看看他受没受伤,向他解释解释这满眼的死魂,向他解释往生镜的事情。   可是阿萝不松手,反而将银叶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她愧疚地歪过头去,整张脸都避开了银叶的眼睛。   殷淮安的肩膀后面,探出来唐蕴维的一张脸,她笑着说:“钟先生,辛苦了,现在不用了,你回来罢。”   辛苦?   银叶的脑子刚刚混沌了一阵儿,现在还不太灵光,他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唐蕴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不丁地,缠在银叶身上的阿萝松开了一只手,那手径直探入了银叶胸口的衣裳。   银叶大惊:“你干什么……”   阿萝迅速从他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银叶猛地一挣扎,那瓶子从阿萝手中滑出,滚落在地上。   那……正是唐蕴维刚刚在帐子中交给他的小瓶子。   银叶看见,唐蕴维瞥过来一个赞许而满意的眼神。他低头,看见阿萝深深地埋着头,躲避似的。   倚坐在地上的嘉荣离那瓶子最近,此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猛地仰倒在地上,竟然用被缚在背后的两手抓住了那瓶子。   没人想到他会抢那东西,等周边的人反应过来,嘉荣已经拔开了那药瓶的塞子,里面的液体洒在嘉荣的手上。   有人一脚踢过来,正好踢在嘉荣的腕骨上,嘉荣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随后便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发出一丝动静,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冒出来。   嘉荣的痛呼喊醒了殷淮安,殷淮安愤怒地低吼了一声:“住手!”   嘉荣被踢倒在脚下,殷淮安蹲下去,单手抚在嘉荣的手腕上,骨头已经碎了。   殷淮安猛地转身,对唐蕴维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   唐蕴维嘲讽地笑了一声,声音尖锐地拔高了:“我好大的胆子?你算什么,一介布衣,竟然有资格说我大胆?”   殷淮安缓缓地站起身来,他走进唐蕴维两步,浑身的威压都释放出来:“谢夫人是小看我,还是小看我殷家?我一介布衣,照样可以与你高高在上的嘉平侯府,拼个鱼死网破。”   “放肆!”   殷淮安轻笑一声:“是你先撕破脸面,放肆又如何?”   唐蕴维早没了那温婉端庄的仪态,也不管这许多人在场,她的面目竟有些狰狞,声音也阴狠地有些失控:“可惜啊,可惜你殷淮安再有本事,事到如今,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殷淮安不理会她,他面色如寒冰,用极阴冷可怕的语气向苍野命令道:“把他放开。”   苍野皱了皱眉头,眸子闪过几丝疑惑,他竟然被从殷淮安身上散发出的阴戾之气惊得后退几步。   但是他没松开手中的绳子,而是询问地看着唐蕴维的脸。   唐蕴维情绪原本失控,殷淮安对她的无视,更是化作浇在她怒火上的一泼热油。她顾不得什么形象,狠狠一脚踢在嘉荣身上:“殷淮安!你敢命令我的手下?”   听到“我的手下”,银叶大吃一惊,他震惊地看向苍野:“苍野?她说什么?你……”   唐蕴维的劲道虽然不大,但是被她一踢,嘉荣显得更加狼狈了。他撞在树干上,浑身都沾了湿滑的污泥烂叶。殷淮安心中惊痛,面上变得更加冰寒,锋利的目光如刀般割在唐蕴维的脸上。   嘉荣倔强地从泥土中抬起脸来,可是他没有理会刚刚踢倒他的唐蕴维,他狠狠地瞪着银叶,眼中冒火,惊怒的火,怨恨的火。   嘉荣紧咬着牙,齿缝中挤出三个字:“钟——之——遇!”   钟之遇钟先生,少爷怀疑的没有错。钟之遇是认得这个叫“苍野”的,而苍野,和唐蕴维是一伙的。   深夜的偷袭必是早已计划好的,他们去南宁的消息为什么走漏?唐蕴维从何得知少爷的行踪?为什么,唐蕴维偏要挑这个时候将钟之遇藏进自己的帐子?为什么他身上带有……这样剧毒的药?   嘉荣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这整个环节。好一个钟先生!枉他还当钟之遇是……是真心对少爷好……   没想到,又是一个圈套。   不知道为什么,他所有的恨意不再布置圈套的人身上,而在钟之遇身上。越是亲近的背叛,越是令人心痛,这枚敌方的棋子,阴险狡诈的江湖骗子,玩弄感情的卑鄙小人。   苍野抓准了时机开口:“阿萝,把钟先生带回来。”   所有人都明白了,钟之遇是唐蕴维安插在殷淮安身边的细作。   银叶也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彻底踏进了圈套,怕是唐蕴维、苍野和阿萝,一起筹谋的圈套。   唐蕴维得意地看着殷淮安:“你不是一直想搞明白钟之遇的身份?现在懂了么?看清楚了么?”   她痛快地笑着:“殷淮安,和我抢东西,你妄想!”   殷淮安的睫毛颤抖两下,他抬起眼睛,眼角微眺,似是有些疑惑。   唐蕴维见他不说话,得意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疯狂:“你看看,你还有什么?你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恨意从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浑身上下流淌出来。   殷淮安自是知道她在恨些什么,他叹了一声:“你就这么恨我?”   唐蕴维诡异地弯起那双清澈的眸子:“我当然恨……你难道不知道,你夺走了什么?”   殷淮安垂目不语。   “殷家的大少爷,暗握殷家的权柄,得尽长辈的宠爱。可是你仍然如此贪心,和玄昭做那种事情,是想把谢侯府握在自己手里?二十年,你害了我,害了玄昭,你害人害得还不够惨么?!”   唐蕴维直说得双眼发红,嘴唇颤抖,她睁大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誓要狠狠刺入殷淮安的心口。   听完这样一段话,殷淮安陷入沉默之中。他身上的威压沉默了,脸上的冰寒沉默了,眼睛中控制不住的愤怒沉默了,他整个人陷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几乎要化作一道沉默的影子。   过了许久,殷淮安微不可见地晃了晃身子,他后退两步:“秉言……他也是这样想的么……”   唐蕴维气得笑了:“秉言?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叫?”   殷淮安的嘴角紧抿成一道直线,他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手下攥紧了拳:“是不是?”   唐蕴维前进两步,优雅地扬起脖子,死死地盯住他的瞳孔,美眸中全是得意的笑:“当然是。”   殷淮安的嘴角抖动了一下。   “而且你这眼睛……是如何瞎的,又是如何好的,我全知道。”   殷淮安脚下稍微踉跄,又几不可察地后退半步。   唐蕴维步步紧逼,仍然不放过他的眼睛:“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挖了你的眼睛?”   殷淮安攥着的拳头开始微微颤抖。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又能看见东西?”   殷淮安微闭上眼睛,欲逃开她阴狠的目光。   “想不想知道,你那钟先生,是何许人也……”   银叶大声喊道:“唐蕴维,你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新章,所以来修了下文,修多了不少字数……果然人总会对自己不满意,总有得修……   ☆、你添什么乱   银叶说话从来没这么有气势过,他这一声“住口”,唐蕴维倒没怎么,殷淮安却“唰”地睁开了眼睛。   殷淮安微偏了头,狭长的眼角一扫,眼睛朝银叶这边看过来。他的眼尾一收,送出平平淡淡随随意意地一瞥。那眼神……怎么说呢?   像平日里银叶做了什么傻事,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嫌弃一眼,就跟那钟眼神一模一样。   表情是日常的不耐,那眼睛说:“你添什么乱。”   银叶愣住了,他没想到,着实没想到……   殷淮安难道不怀疑他的么?   银叶心里本来又急又痛,看到唐蕴维这样咄咄逼人,他这心里的火都冒了三丈高了,愣是叫殷淮安这么寻常的一个眼神儿,给浇下去了。   殷淮安没有怪罪的意思,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可是……可是什么呢?银叶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什么呢?   银叶想,就连这种事儿,也要把他推开么?唐蕴维都看出来他银叶是大少爷身边儿最亲近的人,所以才可着劲儿地栽赃陷害,挑拨离间。殷淮安在外人面前确实把自己当成那个“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银叶总觉得他和自己疏离得很,要不然,为什么每一次,他都只给自己这样随意的眼神儿呢?   别人都已经把屎盆子扣到自己个儿头上了,殷淮安这样淡定的反应,是不嫌臭?还是不在乎?   是真的相信?还是不屑一顾?   银叶的心里,就跟那年方二八的小姑娘第一次谈恋爱似的,七上八下,酸酸甜甜,又是庆幸又是失落,又是纠结又是叹气。他真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一颗心了。   殷淮安对他的态度一向奇怪,他又从何得知,殷淮安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   殷淮安瞥过一眼,便没有了其他动作,他静静地靠在树干上,将颤抖的拳头收进衣袖里。   唐蕴维根本不理会银叶的叫喊。她还没有说够:“不只是那钟先生,还有地上这小子。”   她抬起脚来,在已经昏迷的嘉荣身上轻轻踢了踢:“他的老母一直在嘉平侯府悠闲地安度晚年,这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唐蕴维弯了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要是没有他们,你这条命,还真的是不好取。”   唐蕴维的声音不再那么娇柔动听了。此时此刻,她的每句话都透着嫉恨,渗出妒意,似阴冷的诅咒,让人听来寒毛直竖。   殷淮安脸上的表情终于控制不住,震惊和慌乱转瞬间过去,马上又被他掩盖住。他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的嘉荣,嘴角微颤了一下。然后,他闭上眼睛,睫毛抖得厉害。   “唐蕴维,你少胡说八道。”   唐蕴维懒得反驳,她享受够了殷淮安脸上震惊和痛苦的表情,便吩咐身边的苍野:“咱们回高陵。”   她优雅地转身,拉了拉身上的红裘衣,微微偏头,在殷淮安脸上扫了一眼,冷声道:“去南宁?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唐蕴维的手下,不知道从哪里又弄来了两辆马车。三辆马车,唐蕴维自己坐一辆,银叶和阿萝坐一辆,殷淮安则被苍野“保护”着,在另外一辆马车中。   看来,唐蕴维此行的目的,就是阻止殷淮安去南宁。南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   银叶坐在车上,脑子里面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殷淮安看上去什么都不需要。   怎么可能呢?唐蕴维问出的那几句话,句句都针尖儿似的,在旁人听来,都那么狠。此时此刻,他怎么能不难受呢?   银叶觉得,自己一定不能就这么坐着。   他这样想着,耳边传来阿萝的声音,她轻声唤到:“银叶……”   他刚刚想心事入神,根本忘记了还有一个阿萝坐在自己身边。这个傻丫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他现在才想起来追究这件事情的原委。   银叶把自己的胳膊从阿萝怀里抽出来,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回事儿,跑这里来干什么?和苍野一起来气我么?”   阿萝低语道:“银叶,我们……我们回去吧。”   这声音很小很细,不像是阿萝说出来的话,因为含了愧疚,变得越发地底气不足。只听这声音,银叶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和苍野一起回去,一切重归平常,嗯?”   阿萝身体前倾,手搭在银叶肩膀上,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从高陵城追出来,遇到苍野之前,想的还是如何避免银叶被苍野抓住,遇到苍野之后,她突然明白……无论如何,她都要带银叶回去。   这里毕竟不是可以久留的地方,是不属于银叶的地方。   银叶把阿萝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投靠唐蕴维,这是苍野的主意?就为了让我回去?”   阿萝的手刚被拽下来,马上又藤蔓一般地攀了回去。她手上用力,把银叶的衣服抓得皱成一团,低着头,不说话。   银叶惊讶地看着阿萝缠上来的手:“你这是作甚?你到底……”   阿萝猛地抬起头来。马车中没点灯,昏暗的夜色中,唯有两只晶亮的眼睛看得分外真切。银叶看不清她的面容,于是她便大胆地红了脸,任由血液烧遍全身,任由红晕蔓延在双颊。   阿萝说:“你是傻的么?”   “什么?”   “我喜欢你。”   “银叶,我喜欢你。”   .   寥寥秋夜,万籁俱寂,只有穿过车帘的夜风,轻声呼啸着。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在车轴规律的吱呀中,越发显得尴尬。   马车颠簸得厉害了些,车轱辘貌似碾过一道泥坎儿,车厢剧烈地晃荡一下。银叶借着这下晃荡,身子故意一斜,侧身扶住了车壁,等车子重归于平稳的时候,银叶坐得离阿萝远了些。   银叶有点儿慌,一瞬间,他心里都不知道该想什么,自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刻板地坐着,两只手局促地摆在膝头,双眼盯着荡来荡去的车窗帘子。   车中的空气都要凝固了。   阿萝看见他的样子,不免心中失落。也罢,这也是她早预料到的情景。她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接着悠悠地叹了一口:“你倒是好歹……说个话儿啊。”   银叶不敢回头,他一心一意地盯着车窗看,几乎要把那帘子看出花儿来了。   这事情着实太过突然,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银叶敢保证,他肚子里但凡有一个字,便能马上脱口而出,不管是什么,总好过眼前这尴尬到窒息的沉默。   虽然不能答应,但他还是不想让阿萝尴尬。   沉默良久,阿萝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听她的声音,好像没那么尴尬:“你不相信吧?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和你过起日子来能感觉到甜蜜,你记得么,你那次向我开玩笑,说要和我‘凑合过’,我还当真了。”   银叶脸上烧了起来,他可真受不了阿萝说这种话,他心里沉重,有什么压得他胸闷。   阿萝说:“你放心,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银叶心里稍微松了松。   “就算你想和我凑合过,我还不想凑合呢。”   银叶把脸转过来一个小角度。   阿萝长叹一口气:“哎,世事难料啊……原来在阳命台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是个小孩子,爱玩爱闹,不成熟,不靠谱……”   银叶嘟囔一句:“现在也不成熟,不靠谱……”   阿萝笑出声来:“谁说你现在就靠谱了?”   银叶瞪了瞪眼睛:“你这人怎么这么……那你也不靠谱!”   阿萝哈哈大笑:“哈哈,有哪个说过我靠谱?”   她想,真是不靠谱。要是靠谱,还能够傻乎乎地把一场假戏做成真?她恋得迷迷糊糊,却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事到如今,连一句“我喜欢你”都冒着傻气儿。   银叶上下打量着阿萝,放轻了声音:“你到底怎么想的?”   “嗯?表白的话,你难道还想听我再说一遍?”   银叶顿了顿:“你肯定是因为想骗我回去,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阿萝沉着一张脸:“不是。”   “那……”   银叶张了张嘴,又尴尬地闭上,别扭地沉默了一会儿,那句话还是哽在嗓子眼儿,不吐不快。   “那你明明知道我……我喜欢的是……”   阿萝知道银叶要说什么,所以她迅速打断他的话:“你这次,必须跟我回去了。”   银叶眼皮一耷拉,果断干脆地拒绝:“我不!”   阿萝的嗓门儿提高了几分:“这由不得你,不回去也得回去。”   银叶梗着脖子嚷嚷到:“为什么呀?我任务还没完呢,往生镜还没拿到手呢!”   阿萝冷笑一声:“往生镜?你在这里,往生镜才拿不回来吧?你舍得对殷淮安下手?”   阿萝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话中的酸意。   银叶却根本不在意那酸味儿,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阿萝的醋意上面,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忘了自己头上是马车车顶。“咣当”一声,银叶被撞回来,捂着脑袋坐在地上。   阿萝要去扶他,可是银叶打开了她的手,他激动地大声诘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要向殷淮安下手?是苍野?你们两个计划好了的?”   阿萝被银叶吼得愣了一下,她脸上一僵,悬在半空中的手也不动了:“不……不是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银叶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二话没说,直接就从行驶的马车中窜了出去。   他根本不会听阿萝的解释,这种情况下,就算听了他也不会信。   马车的速度不慢,银叶几乎是被抛出去的。阿萝心中一惊,她撩开车帘,看见银叶狼狈地滚在土坑中,浑身都沾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车夫似是被跳车的银叶吓住了,马车速度丝毫未减。   银叶渐渐离了视线,阿萝赶紧退回马车中,掀开车窗探头出去看。这时候,银叶已经麻利地从土坑中爬了出来,他爬起来还没站稳,甚至连身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就踉跄着跑到路中央。   唐蕴维的马车在最前面,中间是阿萝在的马车,殷淮安和苍野在最后。此时,殷淮安乘坐的那辆马车,正好行驶过来。   银叶紧跑两步,一闪身,站在那迎面而来的马车正前方。   ☆、送他上路   阿萝着急了,对着车外大喊到:“还不快停车,人都跑了,出了事儿你担待的起吗!”   车夫马上勒紧了马缰绳,两匹马一齐“兮律律”地叫了一声,车停住了。这时候,后面也传来两声马嘶,殷淮安的马车也堪堪停住,差点儿没撞着银叶。   刹车刹得急,车夫在马蹄子扬起的尘土中叠声咳嗽着,银叶也被扑在脸上的土呛住了,他嘴里眼里鼻子耳朵里都进去了土,他眯着眼睛吐了两口唾沫,一边咳一边大喊了两声“大少爷”。   帘子启开一条缝,露出苍野冰冰冷冷的一双眼睛:“钟先生干什么?有事儿?”   银叶从车前头绕到旁边,手脚并用地爬上车架,二话不说就要往里面钻。   苍野将漆黑的铁棍一横,将银叶挡在车外面,声音沉下去几分:“你干什么?”   银叶又吐了一口唾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苍野的胳膊:“你把殷淮安怎么样了!”   苍野瞟了银叶一眼,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银叶刚在土坑里面滚了一遭,衣服上沾着大块大块的土黄色。他的脸也脏兮兮的,在高陵被揍的伤痕还没褪下去,尘土覆盖着两块儿淡青,那张脸越发惨不忍睹。   “你放手。”   银叶不松手:“你让我见见殷淮安。”   苍野穿的黑衣服,银叶在他袖子上面印了一个明显的土手印。   苍野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你先放手。”   银叶手中加了几分力气,攥得更紧了些,他半蹲在车架上和苍野僵持着,抿着嘴唇,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样子。   苍野无奈地叹一口气,只是简单的一抬臂一撤肘,银叶的手腕便磕在车厢的木框上,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   银叶痛呼一声,手腕子软了下来。   .   苍野越是不让他进去,银叶越发觉得有鬼,他也顾不上手腕处的疼痛了,另一只手也上来,硬是拽着他不放:“你滚开!让我进去!”   苍野眼睛一斜:“另一只手也不要了?”   阿萝从车上跳下来,跑了一半儿看见了这副情景。她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又折身跑回去,从马车中抱了药箱出来。   阿萝冲到银叶的身边,蹬蹬两下踏上了车架,看见两个人还在僵持,她眼睛一瞪,麻利地拽开了他们俩。   阿萝的劲儿比他俩都大,她不会打架,却适合劝架。银叶死犟着不肯离开,非要进马车里面查看究竟,阿萝硬是拎着他下了车架。   “放开我,放开我!”   阿萝准确地执起他的手腕,拿着一卷纱布就要往上缠:“别乱动!”   银叶一缩手挣脱了阿萝,骨头一动弹,他疼得白了脸,但是嘴上还不依不饶地叫唤着:“让我进去!”   阿萝无奈,忙又拽住了银叶的另外一只手,小声说:“你别叫了,苍野现在还不知道殷淮安的事儿。”   银叶再次挣开她,他不相信阿萝说的话。   阿萝生了气,她强硬地把银叶的胳膊掰过来,单手握住他受伤的手腕,五指用力,一揉一挫,又是“咔嚓”一声脆响,一下子就接上了骨头。   阿萝的动作又狠又快,银叶猝不及防,听到声音后才反应过疼来,不由自主地痛叫了一声。   阿萝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腕:“你不相信是不是?好,我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大少爷有没有什么差池!”   她三步两步迈到车前,正预备掀开帘子,那帘子却自己打了起来。   打着帘子的手雪白雪白的,是殷淮安。   先出来一只手,然后从帘子中荡出来了一绺头发。殷淮安一只手压着垂在腹间的长发,揽住帘子的另一只手扶住车厢的门框,弯着腰从车里出来。   他抬起头,眼帘缓缓掀起:“钟先生,你有何贵干?”   银叶见他没事,忘了手上的疼,他长舒一口气:“没事,我没事儿,不,关键是你没事儿。”   殷淮安将他从头到脚地扫了一眼,目光在他的手腕上多停留了两秒:“这又是怎么了?”   银叶赶紧把两只手都背在身后:“不,没什么事。”   .   从刚才起,苍野的眉毛就一直皱着,他看着这眼前的三个人都不太对劲儿。   银叶和殷淮安的感情,阿萝确实没有告诉过苍野。苍野甚至根本都不知道殷淮安的状况。他这次来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放一批鬼,二是带银叶回家。放鬼需要赶着特定的日子,在等日子的期间,苍野在越国有个杀手的身份。这一次他被人雇来杀人,要杀的,碰巧是殷淮安,雇他的,碰巧是唐蕴维。   不过他没想到这差事竟然和银叶扯上了关系,为了让银叶服服帖帖地回家,他才和唐蕴维合伙做了这样的一个计划。   不过殷淮安没杀成,唐蕴维改了主意,改成了活捉。   苍野和这位大少爷坐在一辆车上,也隐约察觉了些不对劲。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极重的阴气,眉眼之间一道暗青的死气。虽不能因此就断定些什么,当这其中定是有不寻常的玄机。   再加上……银叶的反应太过奇怪了些。此刻银叶的表情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有些……暧昧。   苍野心里一惊,脱口就问了出来:“银叶?这怎么回事儿?”   银叶的表情“唰”地一下变回正常:“啊?你说什么?”   苍野觉得自己没看错,银叶刚才和殷淮安对视来着,以至于神魂颠倒,走神儿了。   银叶难道是因为这个人才不想回去的?苍野有些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些,一脸严肃地发问:“我问你……”   他刚说半句话,阿萝就把他拽到了一边儿。阿萝使的劲儿大,苍野都没站稳,一个踉跄。   对于被人拉的一个踉跄这种事情,苍野觉得很不舒坦,他语气不善:“干什么?”   阿萝说:“这事你就别管了。”   “什么事?说清楚。”   阿萝声音跟蚊子嗡嗡似的:“你还没看出来?”   苍野沉默了,这样说来,他想的就是对的了。   “银叶就是因为这个不肯走?”   “嗯。”   苍野表示很不能理解这钟事情:“银叶喜欢他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是说,这个殷淮安,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没有?”   阿萝犹豫了一下:“没有。就是普通的富贵少爷。”   .   苍野和阿萝走到一边儿,驾车的小厮看情形不对,也拿‘方便’做借口,躲到路边的灌木丛中去了。马车旁边就只剩下银叶和殷淮安。   他们两个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只药箱。   刚刚滚落在地上的纱布也躺在地上,上面沾了不少的土。殷淮安盯着那一卷儿纱布,半晌,抬起头来:“你这次又是如何受伤的?”   银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愣愣地点了点头:“嗯。”   殷淮安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似是很不满意银叶这般的蠢样:“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小伤,现在这不是没事儿么。”   越让他好好说话,他偏不好好说话。这话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是……谁都不觉得别扭。   因为这恰恰就是殷淮安心里头真正关心的。   殷淮安愣了,他再一次被银叶说到了心坎儿里,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事情,又被银叶说中了。   他心里头升起一股淡淡的恼怒。他最讨厌被人探究,银叶却天天缠着他,偏偏要做这个挖掘者。银叶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他恼他自作聪明;银叶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他笑他不自量力;可是现在,银叶能够自然而然地说出这种话。   他也能自然而然地接受……   银叶往前走了两步,小心地问:“你……你还好么?”   “嗯?”   “唐蕴维她说的那些话……我……”   殷淮安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你知道的,我……我没那个意思。”   殷淮安笑了笑。   这一笑,银叶就忘记了自己原本准备说的是什么了。   过了好久,银叶想起来:“你要小心那个黑衣服的家伙。”   殷淮安终于说话了:“我知道,他叫苍野对吧?”   银叶眨巴眨巴眼睛:“欸?你怎么知道?”   殷淮安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勉强:“你亲口告诉我的,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他何时对殷淮安说过这种事情。   “什,什么时候的事儿……”   银叶心里想,难道是自己和嘉荣的对话一不小心被殷淮安听到了?   “我刚醒的时候,你说的。”   刚醒?要说刚醒的时候……银叶心里头“轰隆”一声,他突然想了起来。那时候,那时候说的是……   殷淮安见他发呆,便继续说下去:“你那时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上路,‘阴违司’我虽然不是太懂,但是‘苍野’这个名字,我还是记得的。”   银叶大张着嘴,震惊地说不出话。糊涂啊!他当时怎么就告诉了殷淮安这些了呢?殷淮安拥有往生镜,也就是说,他第一眼看见苍野的时候,就认出了这个“要送他上路”的人。   殷淮安的声音很平淡:“我还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晚。”   轻轻柔柔的,又带出几丝笑意:“恐怕,这是钟先生你的功劳吧……”   银叶猛地抬起头来:“你都知道了,还知道什么?”   殷淮安沉默了一会儿。   “我猜你是不是,要跟他们走?”   银叶眉宇间露出慌乱,他几乎连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否认:“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走?”   ☆、傻么?   银叶眉宇间露出慌乱,他几乎连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否认:“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走?”   很快有人接了话:“他现在就得走。”   苍野的声音不容置疑。   这条路旁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子,凌晨时分,天色刚刚亮起来,雾蒙蒙的还泛着淡青。气氛冰冷而沉重,苍野双手抱臂,笔直地站在树下,灰黑的树影下,他的脸色更加暗沉了。   听见苍野的声音,银叶心里一慌,他猛地转过头去,像是对殷淮安辩解,又像是在对苍野抗议:“我说了我不走!”   苍野把棍子从腰间抽出来,握在左手里:“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银叶后退两步:“不,不,我不要。”   退到殷淮安身边的时候,银叶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慢慢地后退。他做好了逃跑的打算了,就算跑不过苍野,也要跑。   见状,苍野拿着棍子从林子中走出来,树枝的影子从他的脸上刷过,他冷峻的脸竟有些恐怖。   苍野浑身的气压一点点地降下来,说出来的话没有一点温度:“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   顾不上害怕,银叶脑中已经开始思考逃跑的路线。他蓄足了力气,刚想拉着殷淮安反身钻进灌木丛中去,殷淮安的手却突然回握了银叶一下。   他手上力气不大,却透着某种坚定。银叶微惊,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这好像算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牵手。   殷淮安说:“你和他回去罢。”   殷淮安手上添了力气,将银叶的手攥的更紧了些。殷淮安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没有一点儿生机,凉意从他指缝间透出来,银叶被冰得一个哆嗦,猛地就要抽回手来。   银叶一挣,殷淮安就马上松了劲儿,他没有挽留银叶的手。他只是轻轻看了一眼满脸惊讶的银叶,垂下胳膊,抬头对苍野说:“你带他回去吧,他就是爱闹着玩儿,说的话都是赌气,不要太当真。”   苍野把棍子从左手换到右手,走到殷淮安身前:“这位少爷,倒是善解人意。”   他手臂轻巧地一伸,五指抓着银叶的肩膀把他拖过来:“这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银叶刚才一个愣神,便被苍野轻松地抓了过去,他忘了挣扎,眼神懵懂地看着殷淮安,说话的声音干涩凝滞:“你,你说什么呐……”   苍野琢磨着该说什么,好结束这一段对话,看这情况,他必须先回去一趟,把银叶尽快送回去。他沉吟了一下,对殷淮安说:“之前是任务所迫,不得已才对兄台下手,实在是得罪了。”   苍野说着说着就又皱起了眉头,他很不满意自己说的这句客套话,没什么重点,没什么意义,纯属浪费时间。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索性抓起银叶转身就走。   银叶猛地挣扎起来。   .   殷淮安突然提高了声音:“等等!”   银叶眼睛一亮,停下手中的挣扎,他脑中一热,满怀期待地喊出了一声:“淮安!”   银叶还从来没有这样亲热地叫过他呢,平时都叫“少爷”、“公子”,他自己都觉得低声下气的。   殷淮安说:“银叶,你本不该待在这里,我也本不该重新活过来。如今我命不久矣,咱们两个……已经没有了长久之计。”   殷淮安也从来都没有叫过他的真名“银叶”,平时都叫“钟先生”、“钟之遇”,或许他觉得不应该与银叶太过亲热。   银叶——这是他第一次听殷淮安这样叫。   可惜殷淮安说的话,全是银叶不想听的。   银叶心中酸痛,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他想说不是这样,可是竟想不出一个办法。“本不应该”——他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这个事实。   殷淮安还说:“苍野兄弟,能不能等我办完眼前这一桩事情?最迟五天后,到时候,我就任你处置了。”   苍野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他还不知道实情,自然不懂殷淮安为什么要这样说。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漏掉了什么,脸上明显地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徘徊在林子边上的阿萝暗叫一声“糟糕”——苍野还不知道,殷淮安就是那只眼中藏了往生镜的鬼。不把这事瞒过去,殷淮安就真的一条活路都没有了。   阿萝自己也好奇,自己现在怎么开始担心殷淮安的“活路”了呢?他本来就不是个活的,就银叶这个天真的傻小子,偏偏要把死的变成活的。弄得她现在跟着他一起犯傻了。   不过心里这样想,行动却还是不误。她从林子里窜出来,径直冲到银叶和苍野面前,一手抓了一条胳膊,试图让他们两个赶紧走:“趁唐蕴维还没发现,现在就快走!”   她又转身匆忙地看了殷淮安一眼:“大少爷你也快走吧,我们就送到这里了,后会无期。”   尽快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早点了断,对谁都好。   可是“后会无期”四个字深深刺进银叶的心里。他脑子里全乱了,顾不上想其他的事情,顾不上思考阿萝这样做的原因,他只想摆脱苍野的束缚。   他想起了腰间别着的桃木剑。没被阿萝禁锢的那只手偷偷握住了剑柄。   .   殷淮安也搞不懂苍野的反应,他看上去,像是不知情的样子?难道他不是来取自己的命的?   就在这时,他脑中忽地炸开了一下尖锐的刺痛,刺痛顺着太阳穴往下爬,一直传到左眼眼球中去。他觉得眼睛涨得要爆开了,眼前一黑,腿上也没了力气。他控制不住地软倒下去。   银叶狠下心来,使出浑身力气将桃木剑撞在树干上。   苍野站得离银叶近,自然更是受不住如此猛烈的一下子,他额头上猛地迸出青筋,痛得浑身剧震。剧烈的疼痛中,他不得已松开了银叶,慌忙扶住身边的树干,却仍旧狼狈地栽倒在地上。   银叶一击得手,便不敢再敲了,他是为了对付苍野,但是殷淮安也受不了这声音。他趁着阿萝发愣,快速冲到殷淮安身边。   殷淮安半跪在地上,两只拳头死死地抵在两侧的太阳穴,他浑身都在不住颤抖着,原本苍白的骨节因用力而泛了青。银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的手掰下来。   银叶心疼的无以复加:“对不起……”   殷淮安的手颤抖着,摸向银叶的手臂:“你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叫苍野的……”   银叶顾不上任何解释,他焦急地说:“我们逃吧,嗯?跟我走,好不好?”   殷淮安深深凝视着他:“银叶,我怎么可能和你走?”   殷淮安跪坐在地上,湖色的袍子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头发垂在地上,墨色被土黄沾染,显得更加狼狈了几分。他的脸上早就没有了惯常的云淡风轻,眼神也失了平和,这两夜经历了太多,他脸上全是憔悴,疲惫的眼睛中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   银叶看不下去了,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少爷怎么会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银叶的声音失了控:“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殷淮安将头完全抬起来,银叶这才看见,他的左眼中充满了血丝,从眼角开始密密麻麻地延伸,将满眼的悲伤染成血红的。血色出现得诡异,他的眼神明明很脆弱,这样看来,竟然有些妖异的感觉。   银叶大惊,这样的眼睛吓坏了他:“你……你这是怎么了!”   .   短短的两句对话,苍野已经扶着树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脚下还有些打晃,却还是迈开脚步朝这边走过来。   银叶将殷淮安从地上抱起来,将他的胳膊绕在自己脖子上,搂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肩膀支撑他身体的重量。他连连退后,另外一只胳膊胡乱挥舞着桃木剑,脸上挤出几分凶狠,对苍野吼道:“你别过来!”   苍野缓过来了许多,慢慢逼近银叶。殷淮安现在就在银叶身边,他知道,银叶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敲响桃木剑。   看见殷淮安也因为桃木剑的声音痛倒在地,苍野就有些明白了。怪不得他一直觉得这个人不对劲,这么重的阴郁之气,原来殷淮安不是人。   苍野极慢极笃定地说:“他是一只鬼。”   银叶继续向后退:“不管他是什么,你别动他。”   苍野有些想笑:“你是糊涂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鬼的下场都是什么?我现在不动他,他也逃不过这一劫。”   原来银叶这样不管不顾,就为了一只鬼。   傻么?   苍野的声音彻底地严肃下来:“再说最后一遍,你给我过来。”   银叶咬了咬牙,没有理会苍野的威胁。他的手搂紧了殷淮安的腰,偏头在他耳边轻声到:“现在能走的动么?”   殷淮安还没来得及摇头,便猛地睁大了眼睛:“小心!”   他的喊声从来没有过这么大,动作从来没有过这么快,从来没有,不过脑子就做出一个选择。   电光火石间,殷淮安推开了银叶,黑色铁棍闪电般直冲而来,在他的瞳孔中迅速放大。   没了银叶的支撑,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栽倒,所以那原本瞄准他下腹的棍子,就直插入了他的心口。   速度那么快,银叶都没能看清苍野的动作,阿萝都没能叫出一声“住手”。   晚了,已经晚了,那铁棍洞穿了殷淮安的身体。所有人都听到入肉的一声钝响,但是没有血流出来。   .   银叶疯狂地扑向倒在地上的殷淮安,颤抖着握住他胸口上的一截铁棍,慌乱和惊恐爬满了他的一张脸。银叶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足无措,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阿萝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最大的声音喊道:“银叶!把往生镜从他眼睛中取出来,快!”   苍野震惊地转头:“你说什么!?”   苍野知道殷淮安是一只鬼,但是并不知道往生镜在他身上。   往生镜……这下糟了!   ☆、以命换命   糟了!苍野的心沉沉地坠下去。   他把棍子扔过去,本意是想用灵器夺走殷淮安体内的死魂,却没想到,银叶丢失的往生镜,就在他体内!   一切都已经晚了,苍野棍中关押有一百八十只鬼魂。因为往生镜的存在,恶鬼们此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胸口被贯穿,殷淮安感觉不到疼,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若千钧,沉沉压在伤口上。他被巨大的冲击压倒在地上,睁不开眼睛,也听不见声音,甚至连呼吸都不能继续下去,他感觉到身边的空气一丝丝地消失殆尽。因为喘不过气来,整个身体缩在一起,双手死死地握在胸口,将衣裳揉成了一团。    苍野手中所有的灵符都浸了血,试图将溢散奔逃的鬼魂重新收回去,可是他低估了往生镜的威力,这一次,直到所有灵符燃尽,空气中的黑烟都没能浅淡几分。   没有压制,刚刚收回棍中的死魂,又重新逃了出来。    银叶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想去握住殷淮安的手,又想去抚一抚他的胸口。可是他一碰都不敢碰,那根棍子插在那里,那么刺眼,随着殷淮安越来越乱的呼吸急促地上下颤动,每一下都颤在银叶的心上。银叶的心似乎裂了两半,也是被一根黑色的棍子劈开,难以形容的疼。   慌乱中,他听见阿萝的声音。   阿萝说的是什么?她说,快把往生镜取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取出来?难道要让他亲手挖开殷淮安的眼睛吗?这不可能,他做不到。   银叶没能下手,殷淮安的伤口很快就生了变化。   一团团的青色烟气从他的伤口中冒出来。几乎是瞬间,青烟变成紫,又迅速泛了黑,黑烟无穷无尽地涌出来,很快,银叶和殷淮安就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黑沉中,那黑烟浓稠地流动不开,渐渐地,有的已经凝了形,开始在空中张牙舞爪,银叶这才认出来,这是鬼。   全是鬼!那么多全都是!   黑烟越来越浓,身边的温度逐渐下降,空气开始渐渐变得冰寒刺骨,空中的冤魂恶鬼不时尖利地呼啸一声,阴森可怖的气流让人一阵阵心悸。   殷淮安完全不能呼吸,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银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能想到的唯有慌乱地吻上他的嘴唇,将空气一口口地度进去。   他捧着殷淮安的脸,疯狂地吸气呼气。殷淮安的脸颊冰凉,慢慢地,银叶觉得自己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凉了。   可是没有用,不管银叶吻多少次,殷淮安的呼吸声慢慢弱下来,几乎快要消失了。   一百八十多厉鬼,这不是殷淮安能够承受住的,他只是半只死魂,孱弱无力,就算仅仅遇上一只恶鬼,也是毫无招架之力。   这样的冲击,说不准就是一个灰飞烟灭。   .   殷淮安的眼睑原本是紧闭着的,此时却渐渐放松了。他的睫毛无力地抖动两下,狭长的眼眸微启开一条细细的缝,里面有微弱的光华一闪而过,随即,完全黯淡下去。   他的身体还是蜷缩着,只不过不再颤抖,手上也没了力气,软软地垂了下来。   银叶心中剧痛,他看着他眼中光芒消失的瞬间,心脏狠狠地收缩成一团,有什么重重敲击在心上,一声声的钝响震得他耳朵发疼。那一瞬间的心慌难以描述,是冰潭,是深渊,是刀山,是火海,什么都比不上那一瞬间。   烟太浓了,阿萝根本难以接近,她只能大喊着:“往生镜!还来得及!快把往生镜取出来!”   银叶浑身冰冷,似乎血液都已不再流动。他听不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地打颤,也听不见阿萝大声的呼喊。他紧紧握住殷淮安的手,另外一只手颤抖着将手伸向殷淮安的眼睛。   唯有……这一个办法了。   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下狠心伸出手指的时候,一道黑烟“嗖”地一下钻进了殷淮安的眼睛里。   原本就险恶的局势,一下子又变了!   空气中的浓烟几乎瞬间就分成了无数的小股,它们毫无例外地尖啸着俯冲下来。目标都是殷淮安盛着往生镜的那一只眼睛。   汇入殷淮安眼睛中的烟股,都变成了极深极浓的黑色。银叶根本阻不住这样变化,他的耳边全是死魂呼啸的声音,眼前是源源不断的黑色。冲下来的鬼魂越来越多,银叶被气流掀翻到一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怖的黑烟尽数冲进殷淮安的眼睛中。然后,空气中的黑色渐渐地稀薄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了。   银叶目龇欲裂,仅仅是从地上爬起来的时间,空气就恢复了清明。笼罩他们的浓黑烟气消失了,一丝儿都没了。   .   天色大亮了。升起来的太阳斜着投下来一缕淡黄的光,透过掉光了叶子的树枝,直直地打在殷淮安的脸上。   这个情景,像是一切都结束了的样子。   循着阳光的轨迹,银叶走到殷淮安身边。   殷淮安侧躺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是破败的样子。惨白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一缕鲜红的血从他左眼的眼角流淌出来,流着流着,鲜红变成了暗红,又渐渐由紫红,转深黑。   地上细细的尘土被黑色的血凝住了,蜿蜒出一个诡异的图案。   银叶伸出双臂,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他的身子可真单薄啊,抱在怀里那么轻,抱不住似的。他真的就像那纸片儿一样,轻易就被穿透了。   银叶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棍子,扬手扔出去,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银叶轻柔地褪去他上身的衣服,怕惊扰了他的睡梦似的。   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黑洞,没有血,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黑洞周围,放射出一道道黑色的细线。密密麻麻的黑线埋在他惨白如纸的皮肤下,蔓延过他的胸口,爬上他的脖颈,从颈侧一直延伸到脸上,和那一只眼球连接在一起。   就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他眼中扎了根一样。   没想到,又是这一枚往生镜……害了他。   阿萝站在原地不敢动,苍野当先走过去。他拾起地上的铁棍,在手中掂了掂重量,遗憾的目光在殷淮安身上停顿了几秒。   苍野又走到银叶身边,看着他的目光很复杂:“对不起,死魂全部都被往生镜吸进去了,已经……没办法了。”   银叶不敢相信,他不会相信苍野的话,不能相信。   .   银叶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便隐约听见了凄楚尖利的哀嚎和嘶叫声。那是从殷淮安体内传来的声音。   冤魂厉鬼,一百八十……   苍野说:“银叶,这算是一具尸体了。”   银叶歪头,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你胡说。”   苍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听见银叶喃喃道:“不,我还有办法。”   “你这又是何苦……你要干什么?!”   苍野猛地上前,却还是没能抓住银叶的手。   “麻籽儿”在银叶手心里攥了许久了,黑烟刚刚散尽的时候,银叶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   银叶将右手轻轻覆在殷淮安的左眼上,他手心中的灵索猛地探出头来,穿透了那枚小珠子,灵巧地钻进殷淮安的眼球里。   “银叶!你疯了?”   苍野死死捏住他的胳膊,却不敢将他的手移开,离了灵索,银叶就是一个灰飞烟灭。   银叶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他猛地一激灵,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他的眼神坚定而狠厉,青白的嘴唇抖动着,说话的声音也抖动着:“这样……你们就都带不走他了。”   灵索入体,殷淮安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他脸上黑色细线动了,密密麻麻地顺着他的脖颈爬上来,爬过脸颊,爬上眼睛。几乎覆盖他半边身子的可怖的黑色,全部涌了上来,速度越来越快,好像要汇入一个最终的源头。   最终的源头,是银叶的掌心。   银叶的办法很简单也很疯狂,灵索是比往生镜更厉害的灵物,对于鬼魂来说,有着更致命的吸引力。他也不知道这法子能不能行得通,总归,他不能让那些东西呆在殷淮安身体里面。   苍野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你快给我停手!”   他竟然如此大胆!   银叶的袍袖被劲风掀起,右臂□□在外面,显出上面根根爆起的青筋。肌肉下面,有什么东西鼓起来,顺着肌理来回游动着。殷淮安眼球中的血越流越多,但是也越流越红,他身上的黑线渐渐地淡了下去。   最后一缕黑色的魂烟转移到银叶的手臂中,“轰”地一声,银叶猛地被劲气冲开,他的身体直飞出去,后背狠狠地撞在了几米开外的树干上。   阿萝慌忙地跑过去,扶住他滑落的身体:“银叶!”   他的左手死死地捂住右边肩头,一整条右臂不受控制地颤动着。他身上全是血,他自己的,殷淮安的,紫黑的,暗红的,一片片的斑驳看得人心惊。   右边的袖子已经全被劲风撕烂,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碎裂布条之间,指尖已经开始鼓胀,崩裂开的指甲变成了紫黑色。紫红的血顺着可怖的指尖流下,滴答而落,在地上敲出一朵血花。   阿萝惊叫一声,一把抓住他的手,却不敢用力握。她的眼圈儿红了:“你何至于为了他……”   银叶靠着树干滑落了一半儿,便死命撑起软下去的双腿,挣扎着强迫自己站起来,他用手撑住身旁的树,鲜血便顺着树干流下来。   他甩开阿萝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殷淮安那边跑,跑到一半,却踉跄着停住了。   苍野早在银叶站起来的时候,就扼住了殷淮安的咽喉。   .   银叶“扑通”一声跪下去:“我求你……”   殷淮安微微张开了眼睛,鲜红的血从他茫然的左眼中流下来。      ☆、我想抱你来着   苍野硬生生将殷淮安从地上拉起来,将他环在自己身前,一只手紧紧卡住殷淮安的咽喉,另一只手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伸向他的眼睛。   银叶不要命地扯断了自己的灵索,将它埋在了殷淮安的体内。这不行,往生镜必须要挖出来,灵索也必须要抽出来。   这场景让银叶提在胸口的一口气彻底崩散了,他死忍着的眼泪忍不住了,死撑着的腿也撑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求你……”   听到这句话,刚跑到他身边的阿萝呆站在原地,苍野也住了手。   银叶重重跪下去的膝盖承受了他全身的重量,在松软的地上砸出两个土坑,尘土扬起来,迷住了阿萝的眼,她眼前模糊一片,眼泪流了出来。   此时,不仅是手指,银叶的小臂上也崩裂出紫黑的口子,整条右臂上的血汇成一股,在黄土地上蜿蜿蜒蜒成一幅图画。又有透明的液体砸在那图案上面,一滴变成两滴,又变成了一串,接二连三地落下来。   银叶带了绝望的哭腔:“我求你……苍野,我求求你……”   就在这时,殷淮安微微张开了眼睛,鲜红的血从他茫然的左眼中流出来。   片刻,他眼睛中亮起了几分光,可以看见东西了。苍野的手悬在他的眼前,却被他忽略了,他的目光直接打在银叶身上。   银叶跪在地上,浑身都是深深浅浅的血迹,披散的头发蓬乱地堆在肩头,满是鲜血的手,死死地按在右面肩头,袖子撕烂了,右手……右手呢!   .   银叶的魂体没了灵索的护佑,被鬼魂冲散了。他将剩下的半截灵索固定在肩头,阻止阴气上涌,为此,他放弃了一只右臂。   一百八十只冤魂厉鬼,全被他关在肉体凡胎的容器中,他毁了钟之遇的手。   殷淮安眼中有往生镜,所以他看到的,是银叶的灵体,不是钟之遇的肉身。   殷淮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温热的液体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他的眼前是一片惨烈的血红,惨烈的红色世界中,银叶狼狈地跪在地上,没有了右手。   殷淮安的喉中发出一声悲伤的呜咽,他的身子失了重心,带得苍野都后退了几步。   “银叶,你……你的手……”   银叶听到殷淮安的声音,惊喜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一片狼藉,勉强扯了嘴角,有些窘迫地对他温柔一笑。   那笑容蜇在殷淮安心里,生疼生疼。他抬手捂住胸口,深深埋下头去,一眼也不忍再看。   苍野目中也流出哀痛的愤怒:“银叶!值得吗?自毁魂体,自断灵索,值得吗?”   阿萝的声音中也带了呜咽:“苍野,算了吧……”   苍野怒吼道:“算了什么!?趁现在现在把灵索抽出来接上,他的手没准儿还能长出来……”   银叶大睁着眼睛,嘶声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手!”   听到这句话,阿萝忍不住哭出声来。   殷淮安低着头,眼中淌出的血掺了泪水,化作一颗颗淡红的血珠,断线珠子似的砸在地上。   苍野愣住了:“银叶你……”   .   阿萝跪在银叶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呜呜哭着。   苍野的眼尾有些发红,他呼吸粗重了几分,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银叶,恨不得在他身上钉出两个窟窿来。   他又将狠厉的目光转移到阿萝的脸上:“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事已至此,苍野彻底明白,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银叶已然痴了,殷淮安就是他的命。   就在这时候,银叶迅速转身,从阿萝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右手上。短短一会儿的时间,那只手臂又崩裂出了几条口子。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决绝,冰冷的目光直刺向苍野:“你要是不放手,我就把这些鬼放出来!”   苍野是顾全大局的人,可是他在意不到其他人的欢喜苦痛,也体会不到,他认为不值得的羁绊,其实是多么值得,其实有多么美妙。   也正因如此,银叶才有了威胁他的机会。如今鬼魂都被封在这副躯体的一条手臂中,一旦找到缺口,便会乱窜到天地之中。一不小心,甚至会打破这方世界的轮回。轮回一乱,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可是此时此刻,银叶愿意做一个不顾大局的凡人。   阿萝被他这样的举动吓住了,她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只是连连摆着手:“不银叶,你不能这样做……”   殷淮安一直一言不发,此刻,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银叶。   狰狞的血迹从他的眼角蜿蜒到下巴,滴滴答答地落下,全打在苍野的手背上。   他惨白的脸上有一抹凄楚的笑容:“银叶,你不懂。”   银叶原本已经抛弃了一切的顾虑,做好了大逆不道的准备。可是殷淮安一开口,他心中却有些慌,他什么都不怕,他只怕殷淮安会说出什么傻话,做出什么傻事。   殷淮安的声音很低弱:“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可惜你不知我……你自以为猜透了我……其实你不懂我的。”   殷淮安的话并不容易理解,阿萝和苍野都听得似懂非懂。可是银叶手中的匕首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表情慌乱起来:“你别说了。”   殷淮安继续说道,他竭力想提高音量,声音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低弱:“你以为我把你当什么……”   银叶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不知道……”   殷淮安笑了:“你一直不知道,我与你,是同样的心思。”   .   银叶脑中“轰”地一声炸响,有一股激流卷上他的心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快了。他鼻腔中涌起一股酸热,嘴角刚想弯起,却又一下子垂下去。   嘴角撇下去的时候顺道带出了哭腔:“你……你怎么现在才说!”   殷淮安温柔的目光中带些安慰,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我晚了,对不起。”   银叶哭出了声,哭着哭着,他听见殷淮安轻声道:“既然如此,你定当明白……你不舍我受苦,我自然也是不舍得你……为我受苦。”   在场的三人都大惊,因为殷淮安将手指伸向了自己的左眼。   .   银叶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大喊到:“苍野,拦住他!”   匕首还抵在银叶的右臂上,苍野瞳孔缩紧,咬了咬牙,抬手攥住了殷淮安的手腕。   阿萝害怕失控的银叶伤了自己,她看准机会,劈手夺下银叶手中的匕首。   可是银叶的动作更快,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了匕刃。阿萝抽去匕首的时候使了猛劲儿,银叶这样一攥,一只拇指被硬生生地锯了下来!   鬼魂再次逃了出来,黑烟弥散,这一次,比上一次快了许多。短短一瞬间,银叶就被黑烟笼罩,完全看不见了。   苍野顾不得殷淮安了,他松了手,殷淮安便软倒在地上。   一团黑烟中,连人影都看不见,苍野跑近了,听见阿萝的一声嘶叫:“银叶!”   苍野一头冲进黑烟中,只有阿萝坐在地上。   她身边躺着一只拇指。   “银叶呢?”   阿萝仰头看他:“别追了。”   苍野转身就走。   阿萝拽住他的衣角:“别逼他了。”   “阿萝!”   “他说,他会带着殷淮安,一起回去。”   .   银叶将身上所有的灵符掏出来,用染血的右手将它们一一画满符咒。   他将一摞符咒扔进黑烟中。他知道自己任性放出的鬼魂,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此刻只希望……能够稍微帮得上忙。   他在外面置了一个阵,桃木剑放在阵眼上。   他相信阿萝,会帮他……拦住苍野。   做完这些,他踉跄着转身,朝着殷淮安跑过去。   银叶从转过身看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看着他笑。他一边跑一边笑,一脸血痕,一脸泪痕,一脸黄土地笑着。   殷淮安看着他笑,自己却笑不出来。   银叶右边肩膀下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还没心没肺地跑着,一脸傻样儿地跑着。殷淮安看着这副场景,一丝儿都笑不出来。   他板着脸,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银叶在离他四五步的地方一顿,膝盖一弯,朝他身上扑来。   殷淮安刚撑起一点儿身体,便被他重新扑倒在地上。   两个人身上都正在流血,此时在地上一滚,黄土被鲜血凝结,变成了红褐色的土块儿,沾在头发和脸颊上。衣服也看不出颜色了,全是一块块板结的血迹。   银叶将殷淮安压在下面,看着他狼狈不堪的脸,继续傻笑:“殷家大少爷,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殷淮安也看着银叶的脸,那张脸同样狼狈,近在咫尺地笑着,笑得一如既往地傻。他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嘴上却说:“你压着我做什么。”   银叶的左手抄在他的膝弯下面,右臂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他一愣,笑容变出几分尴尬:“我本来想抱你起来。”   殷淮安眸中一痛。   银叶看不得他眼中的痛色,慌忙偏过头去:“我们得快走,我去牵马车过来……”   他刚刚直起上半身,却又猝不及防地倒下去。殷淮安握住他的肩头,将他猛地拉了回来,两只冰凉的手爬上他的脸颊,冰凉柔软的唇吻了上来。   缠绵了许多日子的情份,犹豫了许多日子的话语,全在这一个吻里。   殷淮安修长的手指爬过他的脸,抚过他的耳垂,绕上他的颈侧,一寸寸地游移着,摩挲着。从指尖到掌心,那手均匀地透着凉意,可是它到哪里,哪里就热起来。   银叶的呼吸重了,他克制不住地冲进殷淮安的唇齿中,贪婪地吮吸着。   殷淮安的手向上缠上他的脖颈,无比认真地回应着他的索要。   他将银叶的左手绕在自己的腰间,身子向他的怀中靠了靠。   银叶张开五指扯住他的腰带,便听见殷淮安喘息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急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虐一个个都要拍我了,吓得我赶紧把作者有话说放在了正文前面,这一章一定要要要看完啊!前面可能有一点……高虐,但是!重要的是但是!后面就开始甜了呀!看我标题,看我内容提要,都没敢用虐的呀,后面就全是甜,我保证,甜甜甜。我会用一个虐渣计划来收尾,至于那个渣是谁……泥萌猜。   ☆、什么都好   银叶手中一顿,想起来他们现在还滚在土里。   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苍野还没从阵中冲出来,松了口气。   他在殷淮安的腰间捏了一把,不甘心地说:“下一次。”   殷淮安笑得眼睛弯起来,他从没对人这样笑过,银叶有些受宠若惊,眼神呆滞起来。   他伸手抚上殷淮安的嘴角,手指钳住他的下巴,便又要低头吻下去。   殷淮安曲起颈子,半抬起头,在他俯冲下来的唇上啄了一下,算是打发了他这个吻。   他搂住银叶的脖子坐起来:“快走。”   .   刚才几番惊险,都被那躲在树丛中的车夫看了去,车夫自是吓得肝胆俱裂,早就跑得没影,想必是禀告自家主子去了。   也不知道唐蕴维为什么这么相信苍野,放心让他押送殷淮安,不知道她哪里去了。   两人上了车,才想起来没有车夫。   银叶轻拍了拍殷淮安的手:“你歇着,我上前头驾车去。”   殷淮把他拽回来:“不坐车了,咱们骑马。”   银叶想也没想就摇头:“不行,你骑不了马!”   银叶受的都是外伤,再加上他身子底子好,就算断了灵索,暂时还没什么大碍。殷淮安就不同了,他的魂体本来就不完整,身子也虚弱,刚刚被三种灵器和鬼魂轮番折腾过,他早已是硬撑着,哪里还禁得住骑马?   殷淮安说:“骑一匹。”   银叶眨眨眼睛,咳嗽一声:“呃……行……”   殷淮安红了脸,低头辩解:“这样还快些……”   殷淮安的脸上难得有血色,银叶看见他竟然红了脸,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他伸手抬起殷淮安的下巴:“嘿,让我瞧瞧!”   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殷淮安当先撩开帘子下去。   银叶在后面笑着喊:“你慢点儿。”   .   殷淮安和银叶出现了这么大的状况,唐蕴维都没有发现,不是因为她大意,而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回高陵。   代替她在马车中坐着的,是贴身的侍女,唐蕴维骑着马,去了南宁。   南宁到底有什么呢?南宁王刘忻的王府中,此时坐了三个人。三个人皆是不凡,其一是南宁王刘忻,其二是唐蕴维的哥哥,越国年轻的右将军唐蕴明,其三是越国第二商贾,万聚阁的小公子万钧丞。   南宁郡临近越国南部边陲,南宁城是边陲六镇北边最近的一处重城。唐将军奉命驻扎于此。   万钧丞站在下首,面前的两人俱是皇亲国戚,以他的身份,自是不能与任何一个相提并论。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反而有些得意洋洋:“南宁王,恕草民不能再与您合作了。”   刘忻皱起眉头:“万小少爷这是何意?”   万钧丞提高音量:“万聚阁退出。”   唐蕴明拍案而起:“你敢!”   他话音刚落,室外冲出一队侍卫,将万钧丞层层围住。   万钧丞掏出一张小纸条,便有下人接过来,将它恭敬地呈到南宁王的面前。   万钧丞丝毫不惧兵器的围绕,自顾地摇起了扇子:“刚接到消息,殷家停止了在南宁的全部生意,封锁了有的货渠。殷淮远被软禁在高陵,已经多日没有消息,殷家这一条线,定是已经断了。”   刘忻握着纸条的手,收紧了几分。   万钧丞看向唐蕴明:“而且唐郡主那边……似是也出了不小的问题。”   唐蕴明脸色沉下去:“蕴维怎么了?说!”   “殷淮安在路上跑了,想必是回了高陵,唐郡主半路得知了消息,已经追回去了。如果殷淮安顺利回去了,谢小侯爷便有麻烦。没了谢玄昭,恕我直言,王爷你根本进不了高陵城。”   “唐郡主虽然玲珑聪明,却忍不过女人皆有的那一颗妒忌之心。她心中有恨,定是将一切,都告知了殷淮安。”   刘忻的眼神深不见底,阴狠的话语从齿缝中一字一字地挤出来:“那就派人去追!”   .   银叶和殷淮安一同骑在马上,狂奔在回高陵的路上。   两个人不敢走官道,选了乡间的小路。   银叶纵马,殷淮安坐在他前头,顺从地让他揽着:“银叶,你怎么知道我要回高陵?”   银叶爽朗地哈哈一笑:“我才不知道你要回高陵,小爷是路痴你不知道?只是随便捡了条路走。”   随便捡了条路走,还争分夺秒地玩儿命跑。   殷淮安心中了然,他向后倚在银叶怀里,微偏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谢谢你。”   而后又敛了眼睫,略苦涩地笑了笑:“对不起。”   银叶拼了命留在这里,就是知道殷淮安还有事情没办完。银叶还想陪着他,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想陪着他。   殷淮安垂着眼睛的样子格外让人心疼怜惜。银叶单手驾着马,腾不出手来抚他的脸,便用唇在他脸上轻轻蹭了一下:“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也想回高陵,要和谢秉言那王八犊子算账呢!”   原本是银叶的左手和殷淮安的右手一起拉着马缰绳,此时殷淮安把缰绳从他手中拽出来,自己驾起了马。   银叶心领神会,他将空闲出来的左手揽在殷淮安腰上,下巴窝在他的的颈侧,低声又骂了一句:“谢秉言这个混蛋……”   银叶的气息喷在殷淮安的脖子上,痒痒的十分撩人。他故意在殷淮安脖子上多蹭了两下,弄得殷淮安喘息起来:“你别闹……”   银叶贴在他的耳边,声音中几分委屈:“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谢秉言?”   殷淮安觉得心疼了,一直以来,确实是让他受委屈。   殷淮安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分:“银叶,你知道么,我原来其实是……”   银叶打断他的话:“可是你现在爱我。”   “我知道你爱他,可那是原来了。”   银叶的话十分肯定,十分自信,还带着一点儿炫耀。   银叶微仰着头,看着殷淮安的眼睛中,燃烧着两团小火苗。   他灿灿的眸子熨平了殷淮安心里所有的褶皱,看着那眼神,殷淮安幸福得想笑。傻子,他怎么就这么确定。   殷淮安笑着应了一声:“嗯。”   当初烧那把扇子的时候,他偏巧当着银叶的面。殷淮安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想来,或许那时就已经……   或许更早,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     银叶闭着眼睛去吻他的脖子,感受到这样的温柔,殷淮安声音弱了些:“你不介意?”   银叶的唇抵在他颈上,闷闷地说:“我介意。”   殷淮安在他怀中,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银叶手上将他揽紧,更加用力地吻了他一口:“我心疼。”   殷淮安愣住:“嗯?”   银叶在他颈间埋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到:“是不是他?派人害你的,夺你眼睛的,是不是他?”   殷淮安身上僵了一下。从他发现谢秉言的婚约开始,到他独自在乱葬岗上醒过来,从他发现被人剜了眼睛,到他参加谢秉言的喜宴,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事实。情义呵……那么多年,都不算数……   他太会伪装,他一直未与人提起,也从未有人发现。   其实,他心中也是痛的。哪能不痛?被自己的爱人亲手害死,不明不白,曝尸荒野。那疼痛从未消散过,只是现在想来,却是遥远地不想再提。   无须再提。   他只恨自己瞎了眼睛,错付痴心,最终老天罚他,夺了他的一双眼。他认命地躺在乱葬岗上,想着,这样也蛮好蛮公平,可是银叶来了,为他带来了另外一双眼睛。   何其有幸。   过去的事早已过去,眼前的人就在眼前。殷淮安的声音有些渺远:“不提也罢……”   银叶不愿意看他这样心事重重的眼神,遂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你还想瞒着我?”   银叶捏得殷淮安酥软了一下,他只得笑着讨饶:“你想听什么?我全都同你说。”   “你一个字也不准糊弄我,这次回高陵,你要做什么?”   殷淮安沉吟片刻:“南宁王要反。”   银叶大惊:“什么?”   他没想到是这样严重的事情。仔细想来,殷家也非纯粹的商家大户,毕竟曾经和皇家沾带关系,如今又风生水起。再加上与各方势力都沾亲带故,藕断丝连,安全周旋于其中的分寸,定是难以把握。   殷淮安继续道:“我已查实,谢秉言和殷淮远,均为之助力。”   这个消息更加令人震惊,银叶心中一寒:“殷淮远!二少爷?”   银叶与殷淮远仅有两面之缘,上次相见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他还记得,当时殷淮安莫名其妙发了脾气,说了些古怪的话。   怪不得……他当时就觉得殷淮远不对劲。他突然想起来,第一次与见到殷淮远的时候,是在谢秉言的喜宴上。当时银叶跟踪在后面,去别院的路上,殷淮远、谢秉言和唐蕴维三人,曾在树林中密谈。   银叶想明白这些事情,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这……这可是亲兄弟的情谊,银叶不敢想象,难道就连殷淮远也要害……   殷淮安知道银叶在想什么,他开口否认:“不是,淮远只是年少,他涉世未深,却被父亲委以重则,难免遇事浮躁。再加上我……疏于关心他的感情,让人钻了空子。他其实没有坏心的。”   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银叶心疼地抱紧了他。   殷淮安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手背:“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我才没有和你说。”   银叶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一丝丝地收紧:“我只求,你以后,别再一个人把这些糟心事儿,憋在心里头。”   “好。”   “等这些事情完了,你就和我回去。”   “好。”   “以后,别骗我了。”   “好。”    “还有……”   银叶想不起来了,便撒娇地看着殷淮安:“你都听见没有?”   “嗯,你说什么?”   银叶还没瞪起眼睛,殷淮安将唇印在他额上,弯起了眼角。   “什么都好。”   风儿吹着,马儿跑着,枯枝抓住了阳光,打着卷儿的叶子盛着秋天的凉。天上的云散了,现在,什么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数一数啊,来数数这一章吻了几次! 啊哈哈,下章继续甜,瓦发现不仅是写虐,竹子我写甜也得心应手\(^o^)/~ 剧情最难走,要不咱就只写甜?哈哈可是没办法,宝宝也是剧情强迫症   ☆、竟然用强的!   快马加鞭赶了一天的路,深夜时分,两人赶到了一处驿站。   虽然赶路的时间紧,但是两个人现在确实都需要休息。殷淮安看了看驿站周围的环境,说:“就在这歇吧。”   银叶下了马,气恼地揉了揉腰——骑了一整天马,腰疼。   他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殷淮安,殷淮安捕捉到他的神情,轻咳一声:“今晚不行。”   银叶没想到这样的小表情都被殷淮安看了去,还被理解成这个意思……他蓦地红了脸,连忙放下抵在腰间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淮安也不理他,只是在嘴角挂了轻笑。   好吧,银叶承认,他确实是有一点儿等不及想要……   殷淮安转身牵了马去喂草料,银叶也不装了,紧紧追在他身后:“那什么时候能行?”   殷淮安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他系好了缰绳,摘下马嚼子,越过了银叶,径自到井前去打水喂马。银叶哪见得他做这种粗活?他急忙伸手去接,可是他没在这里生活过,自然也是不会打水的。   银叶犟得跟一头驴似的,死活不让殷淮安干活。他抢着把水桶丢下去,可是他只有一只胳膊能使劲儿,力不从心,麻绳滑脱了好几圈儿。   他咬咬牙,勉力抬起了软哒哒的右臂。   殷淮安说:“好了,你别管了,快去把这一身洗一洗。”   银叶还是不松手,非要自己打一桶水上来。   殷淮安只得说:“你先去洗,我一会儿就来,嗯?”   银叶得到了许诺,眉开眼笑。他一下子就松了手,水桶“砰”地一下砸回了井中,溅起一蓬大水花。   殷淮安哭笑不得,他捋了捋银叶被井水沾湿的头发:“快去。”   .   殷淮安从小就被娇生惯养,马都很少碰,这喂马的活计更是从未做过。弄了半天才收拾好,此时身上更狼狈了几分。   驿站很小,银叶和殷淮安只要了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门是漏风的,裂缝中,飘出几丝儿白色的水雾来,还带些皂角的香气。殷淮安的手放在门缝上,在外面站了好半晌,才推开门进去。   呃……亏他在外面磨蹭了那么半天,竟然还没洗完。   银叶坐在一只大木桶中,脏乱的衣服摊了一地。   木桶放在中央,加上一只破旧的矮桌,一方狭窄的木塌,屋子里几乎没有其他的空地儿了。   殷淮安看了银叶一眼,然后无视了银叶期待的目光,绕过木桶快步走到墙角的木塌旁边,躺下。   银叶饥渴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绕了屋子大半圈儿,此刻看见殷淮安竟然躺在了塌上,便心急地朝他招手:“你来呀!”   殷淮安叹口气:“今晚上真不行。”   银叶皱了眉:“为什么呀?你刚答应的。”   既然答应了以后不会再骗他,殷淮安决定和银叶说清楚自己心中的顾虑,他迟疑一下,开口解释道:“如果一切顺利进行,今天晚上恐怕……”   可是银叶明摆着就没想让殷淮安解释为什么,他促狭地笑一下,一下子从木桶中站了起来。   银叶心里暗自庆幸,钟之遇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大夫,身材还不算差。   刚刚洗澡的时候,他自己偷偷看过了,肩宽腰窄,两腿修长,腹肌很明显,数了数,嗯,八块儿,够数!   银叶脸上爬满了水珠,有几滴顺着侧脸滑下来,汇在下巴上,一滴滴地往下掉。他头发挽起来一大半,但还有一绺墨发从宽阔的肩背上一直爬到劲瘦的腰身,就像是故意想要引着人的目光,从上面看到……下面似的。热气儿从他结实的肩膀上升腾起来,湿透的头发爬在肌肉上,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将它拂去。   屋子太小了,所以几乎已经被雾气儿填满了。半透明的水雾不均匀地流动着,深深浅浅,该遮的地方儿全没遮住。   银叶没羞没臊地笑说:“淮安,你捂住左眼,用右边的眼睛看。”   捂住往生镜,看到的就不是缺了一只胳膊的银叶了。死魂逃出去后,右胳膊上的伤口长得差不多了。银叶自认为,现在这是一幅很完美的躯壳。   殷淮安愣了好一会儿,猛地把脑袋偏到墙那边去。可是他盯了墙皮剥落的墙壁半晌,又忍不住将眼角的余光转到银叶的身上。   奇了怪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却能克制住自己的嘴,殷淮安一本正经地说:“你穿上衣服,别闹……”   银叶皱着鼻子笑了,他嫌弃地看着丢在地上的破烂衣服:“怪脏的,不穿。”   殷淮安仍旧歪着脖子不往这边看,他从塌上撑坐起来,声音有些急:“我,我出去找些干净的衣服来……”   殷淮安站起身,绕过浴桶快步走过去,还是没能躲过银叶伸过来的手。   银叶攥紧他的胳膊:“你想哪儿去?”   银叶劲儿大,殷淮安抽不回胳膊来,他急得说不清楚话:“衣服……”   果然,那个云淡风轻气韵卓然的殷家大少爷,只适合骗人的时候用用。殷淮安一但卸下伪装,真正的他,竟是如此可爱!   他这个样子着实滑稽,银叶“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继续逗弄他:“我已经告诉了驿站的小厮,叫他一会儿帮忙送两套衣服进来。”   殷淮安的眼睛瞪圆了些,更加可爱了:“什么!送衣服!什么时候?”   殷淮安话音刚落,便传来了敲门声:“两位公子,你们要的衣服。”   两位公子!   殷淮安震惊在当场,银叶坏笑着看他,故意一声不吭。   门外的小哥站了许久,仍等不到回话。他提了提音量:“公子?那我进来了?”   “别——唔——”   殷淮安还没来得及喊出阻止的话,便被银叶用唇堵住了嘴巴。他还没反应过来,银叶已经用一只手撕去了他上身的衣裳。下面的衣服银叶够不到,一只手也不方便,他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声音沉下去,快速地说:“快点儿脱,要不一会儿他就进来了。”   殷淮安大张着眼睛,他被银叶吓了这几下子,脑中已经空白了,不由自主地按照银叶的话去做了。   银叶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他用左臂揽住殷淮安的腰,右臂勉力抬起他的膝弯,一个提劲儿将他抱进了木桶中。   水花四溅。   小厮推门而入进来,只听到了一声惊呼,一声巨大的“噼啪”。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水雾在流动着,浴桶的水面明显地晃动了两下。   桶中的水洒出来将近三分之一,他了然地看着一地的水痕,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干净的两套衣服放在桌案上。   然后又对着浴桶,小心翼翼地问:“呃……两位公子,要加热水么?”   没人回答他,水面又晃荡了两下。   小厮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管闲事,笑着走了。   .   门刚刚关上,水面动了动,“哗啦”一声,银叶和殷淮安从水下面冲出来。   两个人的嘴唇分开,各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银叶一边喘,一边痛快地笑着:“哈!刚才该让他给加热水的!”   殷淮安捂住胸口:“你……”   竟然用强的。   殷淮安是被银叶直接拉进来的,没来得及扎头发,一头湿透了的青丝全披散在身上,墨发打湿之后变得更加的黑,每一丝每一缕都是诱惑非常。他脖子和肩头上沾了墨黑的碎发,苍白的皮肤上泛着水光,水面轻轻荡在他精致的锁骨下方。可谓是,黑白分明,动静相宜……银叶想不出形容词了,他脑子中闪过两个字——   撩人!   银叶又扑过来,双手捂住殷淮安的脸,欲图将刚才的吻继续下去。   殷淮安顾不上吻他了,他小心地扯掉银叶的手臂,惊讶地问:“你胳膊能动?”   刚刚抱他进来的时候,银叶好像也用了这只胳膊。   银叶早就意乱情迷到想不了那么多,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不疼”,便又猴儿急地向殷淮安唇上吻去。   “不疼”?殷淮安能听懂银叶说的话,这意思就是说——那只胳膊动起来会很疼了?   殷淮安愣神的功夫,银叶吻着他,又要钻到水底下去。   他右臂上的伤口还没好全,殷淮安舍不得让他的手在水底下泡着,便硬生生拔开他的脑袋:“不下去了,咱们在上面。”   银叶意识混乱,听不进去话。他找不到殷淮安的唇,恼了,顾不上疼,受伤的手臂软软地挥舞着,要去找殷淮安的脸捧着。   看来那胳膊就算能动,也使不上多大劲儿,就算这样,还要犟!   殷淮安也气了,他猛地将他的胳膊打开,双手用力捧住他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然后对着他的唇,狠狠咬了下去。   银叶被咬疼了,睁了睁眼,赌气似的,咬了回去。   殷淮安被他咬这一口,身上起了火,他的手向下游移,摸到了银叶的胸口,在那上面玩弄起来。   银叶被他撩动那里,浑身一阵震颤。“轰”地一下,一股热血冲到了头顶,他猛地将殷淮安的身子翻了过来!   殷淮安惊叫一声。   银叶温柔地安慰着他:“不必怕的,不必怕……”   殷淮安背对着银叶,双臂搭在了木桶的边缘上,他小声说了一句:“你轻……”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   “兮律律”一声马嘶之后,外面有人拍门:“少爷!少爷!”   竟然——是流苏的声音!   两个人都猛地醒过神儿来,迅速从木桶中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银叶一边穿一边骂道:“妈的,流苏怎么会来!”   殷淮安低着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我叫她来的。”   银叶惊愕地看着他:“你?”   他又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事不对劲啊?流苏之前去哪里了?一路上都没见到她。”   殷淮安急急地拉着他往门口走:“先走,别的一会儿再说!”   他们两个骑上了马,刚出了院子,“哗啦”一声,房顶坍塌了下来。   妈的!今天晚上真的是,不宜……睡觉!   .   房顶坍塌下来之后,几个黑衣人从废墟中冲了出来,流苏一拍马屁股:“少爷,你们先走。”   银叶还没来得及关心流苏会怎样,殷淮安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纵马跑了。   流苏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马跑远了,便毫不犹豫地抽出刀来,在自己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落在地上,她微弯了腰捂住伤口,声音中故意多出了几分喘息。   黑衣人从院子里冲出来,流苏颤抖地抬起受伤的手,指向了相反的方向。她低头敛目,声音愧疚:“对不起,没能拦住。”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写得好爽,有兴趣的可以再数数吻了多少次o(* ̄▽ ̄*)o 我这里有十八般吻技,等着他们俩,哈哈哈~ 写甜又上瘾了,又拖进度条惹(/≧▽≦)/   ☆、全是因为你   直到跑出去好远,两个人才在路边停下。   刚停下银叶就冒出一连串儿的问题:“到底怎么回事儿?流苏怎么会在出现这里?她之前去哪里了?这都是你计划的?黑衣人是冲着咱俩来的?是哪一拨的?”   银叶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儿,有些烫的气体喷在殷淮安的脖子上。   殷淮安没回答问题,他眼睛往下看了看,目光扫在马鞍子上。他小心翼翼地问银叶,语气挺愧疚的:“你还好吧?”   马一停下来,银叶刚刚被冷风吹白的脸,就又重新烧红起来。   银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肩膀稍微垮下来一点,脸上显出几分窘迫。他跟殷淮安说:“我得下马走两步……”   殷淮安扶着他下马。   然后小声安慰银叶:“咱们……回去再说啊。”   .   银叶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这究竟怎么回事儿?又是哪里来的杀身之祸?”   殷淮安说:“来的是南宁王的人。殷家也参与了这大逆不道的计划,我回了高陵,谢秉言自然就瞒不住了,他得到了消息,定然要派人杀我。”   银叶心想:那殷淮安岂不是要大义灭亲?一旦谢秉言被捅出来,南宁王自然是保不住的,可是殷淮远也定将被治罪。   银叶压下心中的这个疑问,继续问道:“那流苏呢?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真的没有关系么?她究竟是什么人?”   银叶原本以为,这个女子只是侍奉在殷淮安身边的一个普通丫鬟。如今看来,她竟是最为得力的一名干将。   殷淮安微勾了嘴角:“流苏是万钧丞的人。”   “万钧丞?”   银叶努力想才能想起来这位“万聚阁小少爷”的长相,他只见过万钧丞一面,很久以前了,在高陵城中的归颐斋。   “他和这件事情什么关系?”   “招兵买马,粮草武器,这些东西的筹备怎么离得开钱。要躲过朝廷的眼睛,当然要需要私下的渠道。要论私渠,商家最黑,刘忻要安全流通,就离不开商户架的网。万聚阁消息灵通,南宁王搞这么大的动静,他万钧丞怎么可能不知道?”   “有利可图的事,他怎么可能不去凑凑热闹?”   这些都是殷淮安的猜想,可是他说的极其笃定,极其自信,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一样。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殷淮安掌控人心的技巧了得。万钧丞也是狡猾的狐狸,可惜有一个更狡猾的看透了他。银叶在心底叫一声“佩服”:“那这么说,万钧丞是我们这边的?”   “不是,万钧丞向来只站在钱的一边。”   “那……”   殷淮安的脸上露出一个算无遗漏的微笑:“万钧丞千般辗转万般掩饰地偷偷送我一个姑娘,就是为了监测我的动向,他以为我看不出,我便遂了他的意,让他以为我看不出。”   银叶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殷淮安却突然不说了,他停下来,注视着银叶的眼睛。   殷淮安的眼神中起了另外一种波澜,他说:“银叶,你不是一直认为,我是个骗子?”   银叶撇撇嘴,不予否认,这确实是事实。   殷淮安的表情黯淡下来:“我要是现在告诉你,我不仅骗钱,骗事,还骗人感情呢?”   这话说的……跟谁不知道似的?   银叶眨眨眼睛:“我早就知道你什么都骗,那又如何?”   殷淮安愣住了,气势一下子弱下去:“你不怕我是在骗你?”   银叶咧开嘴笑了,装作可怜兮兮地说到:“你骗我骗的还少哇!你骗我说你眼瞎了,害得我在心上人面前傻了吧唧地出丑;你骗我你还喜欢谢秉言,害得我苦苦忍耐,一丝儿一毫都不敢动你;你骗我说你不喜欢我,害得我一直如履薄冰地讨好你。你看!我早就被你骗得好苦了!”   银叶笑嘻嘻的眼睛说出了情话:你就算是个大骗子,我也照样喜欢。   殷淮安看懂了他的情话,心里暖,眼睛酸,嘴上却不由得笑出了声:“那你不怕我现在仍旧在骗你?”   银叶认真地想了想:“那你之前骗我的那些,不就没用了?”   殷淮安也认真地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可是,要是为了其他的目的呢?”   银叶挑挑眉毛,没脸没皮地开始数落自己:“我银叶一个穷小子,没有流苏姑娘的美貌与智慧,没有万钧丞的头脑和财力,没有谢秉言的地位和权利,就连银票都是殷大少爷给的,房子也是殷大少爷给的。你要是真想骗,就随意骗喽。”   殷淮安看着银叶得意挑动着的眉尖儿,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和唇角,咬着嘴唇仔细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这般油嘴滑舌倒是让人很受用,甜甜蜜蜜,蜜里调油。   “至于其他目的……我都以身相许了,大少爷岂不是,能想到什么目的,就能达成什么目的——”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银叶加重了语调。话音刚落,他倾身吻在殷淮安的唇上。   说了一大段话,早就口干舌燥,把持不住了。怪殷淮安,没事咬着嘴唇做什么?怪诱惑人的。   银叶浅浅地吻了一下,还想再要。   殷淮安推开他继续凑上来的唇,笑骂道:“你又不正经!”   银叶又瞪起了眼睛,玩笑道:“刚才那是谁的好计划,打断了我的正经事啊?”   提起刚才,殷淮安又是一脸的不自在:“你看,我早就跟你说了……今天晚上不行。”   原来是因为这个……银叶还以为,他是因为太害羞了呢。   .   两个人重新上了马,继续向前赶路。   银叶心里一直在想:刚刚明明就是在说正事儿,怎么又腻歪起了情话?   殷淮安说:“你就不问问,我欺骗了谁的感情?”   这还用问?殷淮安勾引姑娘的本事,银叶可是见到过。流苏侍奉在他身边那么久,太容易骗了。那天在雀仙楼,殷淮安一个笑脸,流苏就沦陷了。   “是流苏吧?”   殷淮安收起脸上的笑容,轻轻点了下头:“嗯。”   “我见她对我有情……便利用她的感情。”   银叶在心里微叹:原来,这姑娘不是得力的干将,而是手中的棋子。   最好用的棋子,就是死心塌地的棋子。流苏既是万钧丞的人,也是殷淮安的人,她用万钧丞的权力,为殷淮安办事。她无怨无悔,因为她为的是自己心爱的人。   殷淮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得知南宁有变,猜出淮远定当在其中有所插足,便将他禁在家中,独自南下。为防意外,我让流苏提前回到万钧丞身边,一边打入南宁王内部,一边为我截断殷家在南宁的一切生意往来。”   “这样,万钧丞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他向来极其小心谨慎,见风使舵,这样,必然会抽身而出。”   “就算不得退出,也会大打折扣。”   殷淮安沉声说完了自己的计划,沉默了一会儿,问银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这一切的关键,竟全在流苏一个弱女子的身上。”   银叶握住了他的手:“不会。”   殷淮安软软地回握了一下:“我对不住她……”   银叶叹一口气,略带责怪:“你总是把别人都推开,挡在你的世界外面。”   殷淮安不说话,他便继续道:“你老觉得别人不能理解你,淮安,你没那么难理解。”   殷淮安抬头看着银叶的眼睛,心里想:要是往常有人说这种话,自己一定早就生气了。   那么多年,殷淮安在自己心里深埋下一切,将自己变成一潭不见天光的死水。神秘的殷大少爷,孤僻的殷大少爷,整天把自己关在府中的殷大少爷。他不断拒绝却又渴求,每当有人靠近一步,他便拼命逃离。   直到银叶,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发脾气也不管用,赶他走也不管用。因为这个傻里傻气的小子,将一切都看的明明白白。   银叶继续道:“你是不是又生气了?为什么呢,因为小爷我这句话说得对极了。”   殷淮安微微低了头:“我没有……”   “啧——你还说没有,你越否认,证明你越——”   “你说对了,银叶,但是我这次没有生气。”   银叶嘴唇动了动,斟酌半天才说:“是,是因为我么?”   殷淮安无比认真地点头,他毫不犹豫:“嗯,是,是因为你。”   银叶的心里,悄然炸开一朵花。   他想了好久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答话,遂干笑道:“我,我都不习惯了,你现在和以前可是大不一样……”   没想到殷淮安又迅速接到:“也是因为你。”   为什么……这么会撩啊!   银叶彻底地,完全地,绝对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尽管他不想承认,他还是被殷淮安撩得不行,脸红透了,他只能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去。   殷淮安一脸正经,有些奇怪地问:“银叶,你怎么了?”   你说,这位少爷是变傻了呢?还是变坏了呢?   .   两个人骑着马赶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高陵城门口。   鱼肚儿白刚从天边翻出来,暗灰的云彩边儿上镶着淡青,天空灰蒙蒙的,落了小雨。   雨丝将殷淮安整个人笼罩得朦朦胧胧,银叶抬手拂去他脸上的雨水,轻声问道:“对付谢秉言,也须得给殷家治罪么?”   殷淮安松了马缰绳,眼神放空了些,深深凝视着眼前高耸的城楼:“别无他法。”   银叶叹了口气。   这下,又免不了一番伤心难过。   殷淮安握住银叶的手,安慰地笑笑:“没事的,你别担心。”   ☆、哥,我错了   青石路面湿漉漉的,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街道上的铺子都还没开门,静悄悄地只有雨声。   殷家大宅也被雨洗得有些清冷。   殷淮安和银叶牵着马绕到后门,扣了扣门上的铜环。   门上开了一条缝:“谁呀?”   银叶走上前去,把自己的脸往门缝上凑了凑:“快开门,你家少爷回来了。”   那小厮犹豫着,这不是大少爷回府的日子呀?再说,少爷回府,怎会从后门进来?   殷淮安淡声道:“是我。”   小厮心中一个激灵,猛然打开了门:“少爷?”   他着实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殷淮安手中的马,他一边喊人去叫德祐叔,一边扶住殷淮安的胳膊。   他打量着自家少爷。走的时候坐的还是马车,回来竟是骑着马,身上的衣服也极为平淡普通,脸色憔悴了好多,眼睛下面添了一抹淡淡的青黑。   他正琢磨着怎么回事儿,听见殷淮安说:“你去告诉大伙儿,我回来的消息,不要传到外面去。”   然后又摆脱了他的手,大步向院内走去:“不用,我自己能走。”   小厮抬头看看自家少爷的眼睛,吓坏了。   这时候,陈德祐从旁边的甬路上朝这边跑过来。路上湿滑,他年纪大,腿脚不便还跑得急,免不了一边跑一边踉跄。殷淮安看得心惊,他担心地皱了皱眉,急声对旁边仍旧一脸震惊的小厮说:“愣着做什么,快去扶着德祐叔。”   那小厮忙迎着陈德祐跑过去,刚跑到他跟前儿,想伸手去扶,陈德祐就往他手里头塞了一把油纸伞,急急地推搡着,让他赶紧去给殷淮安打伞:“你这小子,就这样看着少爷淋雨么?”   小厮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只能捏着伞,虚扶着他一齐往殷淮安身边赶。殷淮安连忙迎了上来:“德祐叔,我没事,不必担心我。”   陈德祐看见大少爷快步走过来,正想喊“少爷小心”,抬眼就看见殷淮安一双漾着笑意的眸子。他惊讶地半张了嘴,连撑伞的手都忘记抬起来了:“少爷,你的眼睛……”   殷淮安伸手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德祐叔,我好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填满了陈德祐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他低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叠声说着好,说不出其他的话。   “好好好,这样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你看,我都高兴地糊涂了。”   “林福,快去给少爷备上沐浴的热水,衣裳,姜茶,都预备好……”   殷淮安打断他:“不必这样麻烦,德祐叔,我还有事,沐浴一会儿再说。”   “是,那也总得先进屋,哪能这么在雨里淋着?”   陈德祐将油纸伞高举在殷淮安头顶:“少爷,这几日发生了什事?你身上怎么这样的装扮?嘉荣呢?其他人呢?”   听到“其他人”和“嘉荣”,殷淮安神色暗了暗。这是他最不愿意提的事情——嘉荣还在唐蕴维的手中,而其他人……   殷淮安压下心中的悲痛,他暂时不能想这个,还有更重要事情要去做。他面上强自保持着平静,问道:“德祐叔,这几日,淮远没什么事儿吧?”   “二少爷?没有,他一直安静地在房间中呆着。”   殷淮安说:“带我去见他。”   银叶看自己插不上话,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在一旁安静地站着。殷淮安走之前,牵了银叶的袖角,自然地扣住了他的手:“你陪我一起去。”   陈德祐看了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犹豫一下却什么都没说。他低下头去:“少爷,现在就去?要不要先去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不必,先去找二少爷吧。”   .   殷淮远这几日被软禁在自己的房间中,不得踏出门槛半步。起初,他还愤怒地叫闹,后来发现无论如何发脾气砸东西,都没有半分用处,便渐渐地不再吵了。   他现在正躺在自己房间中,听见推门声,他懒洋洋地从塌上坐起来。原本以为仍是看守的侍卫,或者送饭的小厮,却没料到,是哥哥。   殷淮安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一层,头发湿漉漉的,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头发系得很随意,衣服穿得也很简单普通,和出门的时候大不一样。   他手里还牵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   殷淮远从塌上坐起来,有些狐疑又有些戒备地看着银叶:“哥?这是……”   殷淮安开门见山:“南宁王的事已经不可能了,你给我丢了这个心思。”   哥哥突如其来的话让他心里一惊,他都来不及伪装自己惊慌的表情,只得承认:“你,你知道了?”   “所以我才不让你出去。”   殷淮远大声反问道:“是你派人把我锁在这里?”   “是。”   殷淮远愤怒地嚷道:“让我出去!”   殷淮安眼睛中流露出痛色:“你为何会如此糊涂?那么多眼睛盯着,殷家本来就如履薄冰,这些年我和爹做事情,没有一件不斟酌再三,细细考虑。你倒好,轻轻松松就给殷家揽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谁给你的胆子去做这种事情?”   殷淮远“蹭”地一下从塌上窜起来:“你和爹,你和爹!是啊,咱们殷家哪里有我的份?这么多年来,我自己一个人在北都,外人听起来,是打理了殷家的小半面江山。可是我手底下大大小小每一件事情,有哪个没经过你的手?!”   殷淮安没想到,他思虑甚多,算计这个,分析那个,却偏偏漏掉了自己亲弟弟的心事。他从未想过,殷淮远做这样的错事,竟然是因为自己。   “淮远你……”   殷淮远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爹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   殷淮安闭了闭眼睛:“淮远,你听我说……”   他伸手要握住弟弟的手,殷淮远却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   “就算我没有干涉,南宁王也是做不成这事情的。如今王侯势力雄起,官商之间都有交易,当今圣上早就有了一网打尽的心思。殷家祖上为什么辞官从商?莫说开朝肱骨,就是皇亲国戚,也须得小心翼翼,不能独大。越国就唐蕴明一个右将军?西南的赤羽军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南宁逼近,南宁王有什么希望?”   这一番话像是从殷淮安的喉中直接倒出来似的,事态严重,殷淮远不得不听。   “你心中再气,也要听我这一言,一个不慎,便是整个殷家的杀身之祸!”   殷淮远闭口不言,紧绷的表情上,显出几分慌乱。   殷淮安看他表情松动,握住他的手,将厚厚一摞票据和信封塞在他手中:“你听我的,去告御状。”   殷淮远猛地抬起头来:“什么?事情一旦败露……”   “你还不明白吗?事情早晚败露!”   殷淮远被哥哥吼得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纸张:“你让我告谁去?”   殷淮安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我。”   .   殷淮远慌了:“我怎么能……”   “你手里的,是我和谢秉言勾结的证据。因着幼时的情分,私下交通……”   “不行,这行不通!”   “淮远,现今只有这个法子了。要趁皇上采取行动之前,早一步去告,这样还有回转的余地。”   “不行,就算是要……怎能让你替我受牢狱之灾?”   殷淮安攥住他的胳膊:“否则就是整个殷家一同担那罪名!你相信我,你搞不定谢秉言的。”   殷淮远在原地犹豫着,不愿意挪动身子。   殷淮安一身大喝:“快去!”   殷淮远猛地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泛红的眼睛紧盯着殷淮安。   终于不再是犟着不肯认错的孩子,他死咬着牙,却忍不住让泪水湿了眼睛:“哥,我错了……”   .   殷淮远走后,银叶沉着脸,从墙角的阴影中走出来。   殷淮安闭了闭眼睛,听见银叶沉声道:“这就是你的主意?”   一只手将他的肩膀掰过来,殷淮安被迫直视着银叶带着怒气的眼睛。   “我毕竟是殷家的人,父亲年高,恐受不了那牢狱之灾,淮远尚幼,他不懂事……”   “可是,你都不和我提前商量一声的么?”   殷淮安殷淮安一双狭长的眸子凝在银叶脸上,平静地看着他:“银叶,你也还有事情,没和我商量吧?”   银叶一愣:“我没有。”   殷淮安说:“我一直在想,我是一只鬼,你们那边的世界,我如何能够去得?”   银叶生气了,单手将殷淮安的肩膀攥的死紧:“你操心这个做什么!我说去得,就能去!”   殷淮安被银叶捏的痛了,却反而笑了出来:“你说话要真这么算数,也不至于……”   为我丢一只手臂。   殷淮安抬眸看他:“鬼入地狱,魂入地府,这可是你同我说的。你还说,路上很快,用不了多久的。”   银叶咬牙:“你怎么总是记些没用的话,那是我瞎说的!”   殷淮安笑:“这可奇怪了,你也会骗人?”   “真的,我原来说的那些浑话,都是我胡诌的,你根本用不着——”   殷淮安打断他:“我跟你走,大可再死一次,再不要这一副皮囊。”   银叶默不作声。   殷淮安继续道:“只是你,未必舍得对我下手,所以我才——”   银叶猛地带过他的肩头,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我不愿……不愿让你下那十八层地狱……”   殷淮安将重量都压在银叶身上,整个身子都交给了眼前的这个怀抱。他把眼睛压在银叶的肩膀上,微笑着说:“我既认定了你,便无论如何,也会尽快出来见你。”   银叶心中钝痛,只是将他更紧地揉在自己怀里。   殷淮安轻轻拍着他肌肉紧绷的后背,笑着开玩笑:“这下好了,我们将苍野得罪了个彻底,到时他未必会手下留情。”   银叶用力吻上他的头发:“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太多的苦。”   “嗯,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估摸着……快要完结了,还有那么两三章的样子……   ☆、他从未这样笑过   殷淮安推开银叶:“好了,别难过了。”   “估计再过一会儿,谢秉言就能得到消息了,好歹让我清净一会儿,嗯?”   银叶刚刚舒展的眉毛马上又皱了起来:“这么快?”   殷淮安说:“自是越快越好。”   银叶不高兴了,他开始捋胳膊挽袖子:“我得找根棍子去。”   殷淮安哭笑不得:“据我所知,谢秉言应是会几分功夫的……”   银叶说:“那又如何?难不成我会怕了他?”   殷淮安笑得开心:“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教训是需要教训的,不用你动手。”   银叶还想再说什么,被殷淮安推走了:“你去客房,换身衣服。”   “换什么衣服……”   银叶嘴上这样说,身体还是违逆不了殷淮安的手,顺从着他柔软的力道,迈出了门槛。   殷淮安两手扶上门扉,对他说:“你衣服淋了雨,哪能让湿衣服一直冰在身上?再说,等谢秉言一会儿来了,我还要把你搬出来呢,你不得穿得好一些?”   这样想想,确实要好好收拾收拾。   银叶嘴上却说:“你见过要揍人之前,还讲究穿着,精心打扮的么?”   殷淮安挑了挑眉尖儿:“你去不去?”   银叶也挑了挑眉尖儿:“你身上也湿了,我们可以一起……”   殷淮安微微侧身躲过银叶揽过来的手,把半边身子掩在门扉中,声音中竟有些娇羞:“你先去。”   殷淮安低头,睫毛轻垂,眸光敛起,嘴角微翘,脸上带了红晕。   看到这样的他,银叶的手也僵了,眼睛也直了。为保持镇定,他嘴上强自笑了两声:“你看你,还害羞什么——”   殷淮安突然抬起眼睫,眼珠一转,眼角一挑,涟涟的眸光像一江春水,洒在银叶脸上。   银叶咽了口唾沫,上前两步,又后退了两步。   趁着银叶后退,殷淮安悠悠抬手,合上了房门。   门缝儿里还剩殷淮安的一只眼睛,那狭长的眼睛弯了起来:“一个时辰后,你去我那儿找我,我……让你看样东西。”   门关上了,银叶脑子里面回放着他的话,盯着紧闭的门扉,傻笑着,一步步往后退。退至院子中央,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   殷淮安贴在门上站了半晌,估摸着银叶已经走了。   他推开门,陈德祐马上从旁边的回廊上绕了过来。   “少爷,要更衣么?”   殷淮安微笑看着银叶离去的方向:“德祐叔,你见过那套衣服吧?”   陈德祐将头埋得更低一些,没有说话。这就是默认了。   殷淮安柔声说道:“我没有责备的意思,你这样细心,想必这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陈德祐折身便跪:“请少爷责罚……”   殷淮安稳稳地扶住他的胳膊:“德祐叔,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何错之有?这么多年,你没有点破我这痴心妄想,没让府里其他人知道,我已经感激不尽。”   陈德祐直起身子:“老奴只是真心希望,少爷能开心……”   殷淮安微微一笑:“好不好奇,那是给谁的?”   “定是少爷所喜欢的人。”   一名小厮十分着急地推开院门,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还没跑到跟前儿,就急声喊:“少爷,德祐叔,大事不好了!”   陈德祐呵斥道:“有什么值得如此惊慌?”   “外头……外头,谢小侯爷来了,二话不说就往里闯,侍卫们不敢拦,现在已经闯进来了!”   殷淮安淡声问道:“来了几个人?”   “就小侯爷一个,浑身都是怒气儿。”   殷淮安对小厮说:“你找个人拦着他,让他在前厅喝杯茶,再领着他到我那儿去。”   陈德祐一顿,这事儿少爷没让自己亲自去做,想必还有其他重要的吩咐等着自己。   果不其然,殷淮安继续道:“德祐叔,你去我房里,把那衣服拿出来,下面那一件儿,送客房去。”   他声音低了些,透出些许欣喜,眼帘低了低:“给……钟之遇先生穿上。”   陈德祐心中的猜想落了地,斗胆问了一句:“那这么说,钟先生他……”   殷淮安开心地扬起头,轻轻“嗯”了一声:“他就是我心里头的人。”   这么多年,陪着殷家风风雨雨,陈德祐对任何事情都心细又敏锐。他早就知道大少爷喜欢哪种人,只是不知那人是谁。之前看到少爷和钟先生二人牵着手回来,他心中就有了猜想。如今少爷让把那套衣服拿出来,无异于……是把他这么多年,深藏在心底儿的念头露了出来。   如今,谢小侯爷又来了……   陈德祐猛抬头:“少爷,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殷淮安盯着陈德祐,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德祐叔,这么多年,照看殷家,照看我,辛苦你了。”   陈德祐被他这句话说得更加心慌了:“少爷?到底是怎么了?”   殷淮安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眼睛看了看天空。他抬步走出院门:“我也要回我的院子,咱们一块儿去,路上讲与你听。”   .   一路上,殷淮安轻描淡写,将事情大体说过了一遍。   在自个儿院子门口站住,殷淮安伸手去推院门。他转身一看,身边儿没了人,再低头,陈德祐跪在了地上。   他连忙去扶:“德祐叔……你何必这样。”   事已至此,陈德祐深知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他舍不得大少爷,却也更舍不得殷家。他一个管家,这等大事他自然也帮不上忙。此时,他唯有跪在地上,心里针扎一般。   “少爷为了殷家……”   殷淮安拉他起来:“德祐叔,你这样说,好像我不是殷家的人了?”   陈德祐低头不语,有一行老泪顺着皱纹爬下来。   殷淮安拉着陈德祐走进屋门,径直走到墙角,打开了放在锁着的木箱子。他蹲在地上翻找着什么,翻到箱子底儿,手不动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深情,脸庞上蒙了一层红光。那红光不是从脸上发出来的,是映出来的。是他手中的衣服,耀出来的光。   他手里捧出来,一套喜服。   一套压箱底儿的喜服,没有裙裳,没有丝绦,没有珠钗步摇,没有红绸盖头——属于两个男人的喜服。   殷家的大少爷,二十多年压箱底儿的心思,最不能说的秘密,此时此刻,被他自己亲手捧了出来。   他对着这喜服,痴想了二十年,衣服从小做到大,从新藏成旧,直到他心里的人有了旁人,又直到他心里头,换了人。   换人也没什么可笑的,心就是这样,你说它永远属于谁?它虽然痴,但没那么下贱。   曾经,他将自己的心紧紧地封住,严丝合缝,不透一丝的气儿。曾经,他将心鼓足勇气送出去,却摔了个稀烂,落得身死魂灭。他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时候,却有个人愿意捧着他的心,一点点儿地给粘起来。   那个人看懂他的心,笑着说:你没那么难理解。   殷淮安掉了一滴泪,砸在火红的缎子上。   他死过一次,那一次,心灰意冷,满目哀凉。现今儿,这辈子眼见着就又走到了尽头,可是这一次,他并不害怕。他活着,那人拼了命,要陪着他活,他死了,那人会接着他,到好地方去。   他终于得到机会,将这喜服穿上一穿,算是嫁了一个真心爱的人,没白来世上一遭。   殷淮安抚着手中的衣服,笑出了泪花。他笑得极其温柔,这缎子太红了,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抬起头,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了下去。他抹了眼泪,高兴地跟孩子一样:“德祐叔,我要去的地方很好,你不必担心。”   陈德祐心中一痛,眼泪就又涌了出来,他哽咽道:“少爷,我去……给钟先生送衣服去……”   “好,你记得嘱咐他,须得满一个时辰后再来。”   殷淮安穿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套喜服,系好最后一根锦带,他走到院里,唤来几个小厮。他刚才突然想,把一整个院子的绿叶子花草,全拔了。   殷淮安不爱花儿,花儿太招摇,那点儿浅薄的颜色全显露在几片薄薄的花瓣上,开一季儿,让人看两眼,就什么都没了。叶子不一样,叶子不厌其烦地绿着,深藏不漏,踏踏实实,所以大多数人不愿意看它那不讨喜的模样,也自然少有人参透它的玄机。   殷淮安觉得,花儿闹心,叶子看着心静。可是现在,他看着这一整个院子都是深藏不漏的绿,却也烦了,他觉得有些憋屈,喘不过气。   大概还是因为银叶。银叶从不喜欢这样藏着掖着,跟银叶在一起久了,那些习惯性深埋在心里的事,也开始累心了。   银叶怎么就这么神奇呢?殷淮安站在原地,手里头转着一片叶子的柄儿,痴痴地笑了。   .   谢秉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副场景。   多少杯茶都压不住谢秉言心里头的火气,从唐蕴维那里得知殷淮安的消息,他的怒气都烧到了眉毛。殷淮安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份计划,他一回来,事情绝对要坏。   谢秉言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可是当他看见这样的殷淮安,却站住不动了。   殷淮安就站在跟前儿,仰着头,痴笑着看天,手里捏一柄叶子。天蓝得过分,叶子绿得扎眼,他身上的红袍子,最惹眼最鲜艳,红成了一团火。   他从未这样笑过。   听见脚步声,殷淮安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他还笑着,只不过换了另外一种笑脸。   他朝着谢秉言走过去,明眸皓齿,笑眼盈盈。谢秉言却浑身发冷。   殷淮安嘴角轻扬:“你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大礼包没赶出来……请原谅我,竹子我拼命在写了,下一章还没凑够嘤嘤嘤 以及结尾又拖了拖,估计还有两章,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写番外……   ☆、以身相许   银叶在客房中等了半晌,才等来了陈德祐。   他早就等急了,他还想着赶在谢秉言到之前,再去和殷淮安温存一番,没想到,一等就是这许久。   看到陈德祐进来,他急忙扔掉了杯子:“不就换个衣服么,用得着那么——”   杯子滚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圈儿。银叶瞥见陈德祐手中抱着一团鲜艳的红绸,愣住了:“这——是什么衣服?”   “钟先生,这是喜服。”   陈德祐还红着眼睛:“少爷想必,想必和你说了罢,他要去顶罪——”   从看到那件不同寻常的衣服起,银叶就慌了神儿,他喃喃地问道:“现在么?怎么这么快……”   银叶说着,便慌乱地往门外跑,他还没做好准备,怎么能是现在?他还有话没说,他也有东西,想让殷淮安看。   陈德祐拦在他面前:“钟先生留步!”   “让开!”   “少爷说,让您务必——等够一个时辰。”   听到这句“少爷说”,银叶刚刚狠起来的目光便软了下来,目光一软,慌乱和脆弱就更加明显地流露出来。   “怎么能是现在……他怎么骗我……”   “钟先生,谢小侯爷已经来了,现在出去,也于事无补了。”   银叶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于事无补?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怎么就于事无补了?   陈德祐思索再三,斗胆擅自加了一句:“钟先生,这喜服,少爷从小儿就藏着,原本是想给小侯爷的……”   “可是现今儿,他一心想让你穿。”   银叶愣了一下,上前两步,展开了那件衣服。   陈德祐说着说着就又红了眼圈儿:“先生,你好歹先穿上这喜服,再出去,让少爷瞧一瞧,高兴高兴……”   银叶明白了殷淮安的意思:喜袍加身,以身相许。今日,一切都将结束,一切也即将开始。   二十年竹马至交,情虽已尽,丝丝缕缕的挂念,却没那么容易完全放下。谢秉言来了,殷淮安想独自一人,做这二十年的了结。可是他要让银叶放心,便提前将这喜袍赠与他,许他这一世的深情,下一世的相守。   银叶看懂了,他有点骄傲——自己一直都能懂他。   扑面而来的红带来了幸福的感觉,让银叶一下子安了心。他不慌了,总归,活着在一处,死了也是要相聚的。   他细细地看过那件喜服,真是喜庆,一点儿也不像是死前该穿的衣服。   他拿着喜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从未穿过这么红的衣服呢!”   “一个时辰……还有一炷香吧,看来,我还有时间,好好打扮打扮。”   .   自打进了院子,谢秉言就愣在原地。院子中央站着一身红的殷淮安,就因为看了这么一眼,谢秉言原本应该脱口而出的话,蓦地就减去了大半的气势。   他猛地摇摇头,闭上眼睛又睁开:“淮安……”   殷淮安听到脚步声,收了脸上的表情,转过头来仔细看着谢秉言。   他走近了两步,凝视谢秉言半晌,微微伸开双臂,展颜一笑:“我这样穿,好看吗?”   谢秉言被火红的颜色烫了眼睛似的,脖子歪到一边去,故意不看他。   他双眼紧盯着地面后退两步,刻意提了音量,语气生疏:“念臣,南宁王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   殷淮安不理会他的话,他逼近两步,温柔地弯起嘴角:“你都不看我一眼?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穿这衣服?”   谢秉言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看了殷淮安一眼。   殷淮安柔柔地笑了:“秉言,你怕我做什么?”   谢秉言抬起头,瞪大眼睛,强迫自己与殷淮安对视。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恨恨地说:“好,我问你,我问问你为什么,不能够站在我这一边呢?”   殷淮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了许久,喃喃道:“站在你这边……”   像是自嘲一般,殷淮安冷笑一声。他缓缓举起鲜红的袍袖,在谢秉言眼前晃了晃:“秉言,你以为我这衣服,是为谁准备的?”   谢秉言的眼睛一下子失了神。   “我原本想穿给你看,二十年了,我每分每秒,都想要站在你身边。”   谢秉言垂下了眼睛:“你听我解释……”   殷淮安轻笑一声:“我在的时候,你不想要,我走了,你却反过来责怪我。”   谢秉言激动地扬起头来,爆发出一声大喝:“不是的!我想——”   殷淮安冷冷地打断他:“可惜现在,我不想要了。”   谢秉言怔怔地看着殷淮安,他突然双手掩面,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谢秉言的喉结滚动两下,悲声说:“我就知道,我们两个,终究逃不过这一步。”   殷淮安缓步上前,伸手握住了谢秉言的手腕,将他的手强硬地扯了下来。   殷淮安的手冰凉刺骨,谢秉言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   殷淮安笑道:“逃?你原本准备怎么逃?娶唐蕴维算一个法子,蛊惑淮远算一个法子,杀了我……也算一个?”   谢秉言猛地睁开眼睛,他被殷淮安钳制住手腕,不得不与他的眸子对视。   他张了张嘴,终是无法辩驳,只能颤抖着嘴唇解释道:“我……我本想,这次你若是肯随蕴维回来,定不会让她动你一根汗毛。”   “她?难道只有唐蕴维想杀我?秉言,你不想杀我?”   谢秉言无力地瞪大眼睛:“我没有!没有!不是我!”。他手上加力,猛地挣扎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慌失措:“不,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我只是……”   “你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殷淮安猛地松了手,他失望地看着谢秉言:“我替你说了罢,你又是一时糊涂。”   谢秉言挣的力气太大,他捏着手腕,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此时,他一脸狼狈地看着殷淮安,早没了小侯爷的样子。   殷淮安继续道:“秉言,你若是大方承认了此事,我反倒心中畅快。”   他脸上流露出悲伤:“咱们俩二十年,你和我在一起,却从没爱过我。”   他眼中含笑,却是比什么都冷。温柔的声音,说出决绝的话。   他本该是怨恨,却没有,只有冰冷和决绝。   谢秉言仍旧满口否认:“不是我……”   殷淮安说:“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想要权利,想要地位。你感受到了危机,便毫不犹豫地投了南宁王;你想要力量,便毫不犹豫地娶了唐蕴维;你想要她满意,便毫不犹豫地……任她,任她……”   殷淮安心里很酸,可是一滴泪也不想掉,已经要死第二次的人了,他还害怕什么呢?   殷淮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情绪,声音仍保持着完美的平静:“你任她害我,你不置一词。”   “所有的事情,你都做的毫不犹豫。可唯独对我,你总是犹豫,你总是糊涂。”   “你心里面那么多想要的东西,我都比不上。”   “你说,你爱我?”   谢秉言此刻一片慌乱,他早已想不通自己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念臣在他心中,明明是最特别的那个,明明是……   他越想越乱,不行,当务之急是把殷淮安稳住,不让他将南宁王的事情捅出去。   他失控地说:“我们能不能先不要吵架?如今事态紧急,你先告诉我,殷淮远在哪里?念臣,你帮帮我,嗯?”   殷淮安彻底失望了,谢秉言这个人,就算在这个时候,考虑的也只是他自己。   殷淮安失去了和他纠缠的耐心,他的话语冰冷:“殷淮远就是被我锁起来的,我帮不了你,我也不想帮你。”   “而且——玄昭,我没有和你吵架。”   殷淮安淡淡吐出几个字:“我是真的,不再爱你。”   谢秉言猛地向前窜了两步,整个身子扑上来,将殷淮安拥入怀中:“念臣,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殷淮安没能躲过谢秉言的拥抱,也挣扎不开,他索性放弃了挣扎,任他抱着。可是,曾经那样渴求的一个怀抱,如今也没有了任何温度。殷淮安心中毫无波动,任凭谢秉言箍紧手臂,也引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殷淮安低低地笑了,他从谢秉言的怀抱中抽出一只手来,握住谢秉言的肩膀,硬生生将他推开:“这二十年,我喜欢你,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情分。”   他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眸子中尽是疏离:“只是,我不想再与你纠缠。这最后一程,我陪你走,你放了我。”   谢秉言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殷淮安话音刚落,院门被冲开,一队身穿黑色甲胄的卫兵手中端着□□,将院中的二人团团围住。   明黄的圣旨高举过头顶,殷淮安平静地跪下,他仰头看着一脸震惊的谢秉言,轻声道:“接旨吧,我陪你一起走。”   .   外面嘈杂了起来。整齐的马蹄声传来,大门一声轰响,一阵骚动后有了短时的寂静,紧接着,传来下人们惊慌失措来回跑动的声音。   陈德祐推开客房的门,便有人急急地向他禀报:“出事了,德祐叔!你快去看看吧,大少爷他,被抓起来了!”   陈德祐强自隐起眼中的痛色,他关上门,转身对银叶说:“钟先生,时间到了。”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等到最后一截香灰落尽,银叶伸手挽住自己的头发,在上面系了一根红绸。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自信地弯起了嘴角。   他去赴约,这一世和下一世,生生世世的约。   ☆、有人陪着   越朝五十三年秋,嘉平侯入狱,南宁王刘忻被擒,唐蕴明将军协助赤羽军,将南宁王余党一网打尽。   殷家大少爷殷淮安与谢小侯爷谢秉言相互勾结,私相授受,包藏祸心,大逆不道。嘉平侯少夫人唐蕴维心死如灰,欲自杀谢罪,未遂,后经圣上准允,与罪人谢秉言和离。   殷淮安与谢秉言的□□揭发,世人不齿,殷家二少爷殷淮远大义灭亲,于殿前长跪痛哭。殷二少爷状告有功,念及殷家往日功德,除主犯殷淮安,殷家免于死罪,后令其举家迁出高陵。   .   一场秋雨一场寒,风里面夹着雨丝儿,一道道地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银叶下了马,将包袱甩在肩膀上,大步走进了刑狱司。   今日行刑,准亲友探视送行,可是狱中的小差们都好奇,探看死罪犯人,哪里有穿得这么喜庆的呢?   进来看望殷淮安的这位,一身大红洋溢着喜气洋洋,眉眼中也无半分悲色,看他那样子,不像是送行,倒像是要劫狱了。狱卒们满脸狐疑地接过他赠的酒,觉得这位满脸堆笑、文文弱弱的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劫狱的本事。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银叶走进囚室,殷淮安正靠在石榻上闭目养神,嘴角微翘着。   银叶就喜欢看他这副模样,平和、宁静、恬淡、安稳,只需看上那么一眼,除了他的其他事情,无论什么都变淡了,不重要了。   银叶的手背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刮蹭一下,殷淮安眼睫微颤,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殷淮安眨去眼中朦胧的雾气,温柔一笑:“来了?”   他细细端详着银叶身上的喜服,眼中荡漾出幸福的笑:“真好看,你穿这衣裳,再合适不过。”   他斜斜地靠在潮湿而破旧的墙壁上,没有鞋,稻草的碎屑就沾在他的脚上。粗麻的囚衣套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在牢中熬了这几日,他脸色青白,气色更加差了。   银叶看着心疼,却不愿露出不开心的神情,今日应该开心,大喜之日,他们两个都应该高兴。   银叶的拇指在他脸上摩挲着,擦去一道淡灰的痕迹:“你看你,非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亏得我精心打扮,穿这么讲究。”   殷淮安握住银叶的手:“那天,你没看见?”   银叶笑了,两指在他脸上宠溺地捏一下:“看见了,你那么好看,我怎么能看不见?”   那一日,银叶从房中出来,隔着押送他的卫兵,隔着乱作一团的殷府下人,一眼就看见了他。   殷淮安的时间算得那么准,一个时辰,银叶来得及见他一面。银叶永远也忘不了那妍丽而热烈的红色,殷淮安身上也穿着同样鲜红绣金的喜袍,隔着那么多人,他看了过来,粲然一笑,眸光凝住,笑意化开,那一刻,漫天遍野全是他。   殷淮安的头发,被一根红绸松松地束着。他抬手解开那根绸带:“你看,我和狱卒商量,让他给我留了一点。”   殷淮安的头发披散下来,半掩了五官,眼角眉梢,都添出几分惑人的姿态。他抿起唇角,将银叶发上的红绸也挑开,他的身子贴上来:“想要么?”   银叶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往自己怀里一带,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殷淮安双手绕在银叶的脖子上,用力回吻,他冰凉的手伸入银叶的领口,将喜服褪了下来。   红色的两根绸带交叠缠绕在一起,飘落在狱牢潮湿的地面上。   喜服凌乱地铺展开来,一地的红。   .   坦诚相对,互相包容的那一刻,身上的充实与快感,变成心中的满足与踏实,两个人相拥在湿冷的稻草上,却觉得整个世界温暖如春。   因为,有了怀抱里的那个人,便如同有了整个世界。   这一方囚牢,竟是满室旖旎。   外面传来狱卒拍门的声音:“快到时间了!”   殷淮安轻轻咬住银叶的耳垂,在他耳边软声道:“我爱你。”   银叶将他的腰搂紧了几分:“我也是。”   银叶将殷淮安轻轻抱起来,为他穿好衣服:“快到点儿了,我们抓紧时间。”   银叶穿戴完毕,从包袱中取了一只酒壶,两个瓷杯。他满斟两杯清酒:“来。”   殷淮安笑着接过酒杯,手臂穿过他的臂弯,将酒凑到自己的唇边,一饮而尽。   交杯。   银叶喝了酒,痛快地将杯子丢在地上,得意地笑道:“我们成亲,也不算太清冷,刚才我请了几位狱卒小哥,喝我们的喜酒。”   殷淮安笑着擦拭银叶的唇角,他擦了两下,有紫黑的血从银叶唇边淌下来。   殷淮安抹不尽他唇畔源源不断涌出的血,索性将唇凑上去,将黑色的血也吻在自己的唇上。   “你没错拿成那毒酒?狱卒小哥无甚过错,别害了人家。”   “我有那么无聊么?在这个世界,我就在乎一个你,懒得管其他。”   银叶握住殷淮安的肩膀,将他推开:“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银叶嘴角的血留的越来越凶,他呛咳了两声,开心地笑道:“我早就想……给你看了,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时间正好。”   银叶将殷淮安揽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手心轻轻覆在了他的左眼上:“你听……”   银叶的灵索顺利地探入了往生镜,那里面还藏着一只灵——风铃。风铃的声音很好听,被往生镜聚拢过的魂灵,都听过她的歌声。   悠扬的曲子响起来,殷淮安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具身体的生机在一丝丝流逝,银叶渐渐地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话了。他猛地喘息两下,提起一口气,勉强哑声问道:“好听么?”   殷淮安弯起嘴角:“好听。”   他的睫毛颤了颤,刷在银叶的手心,痒痒的,酥酥的,让人心中难安。   殷淮安的声音如释重负:“动手吧。”   银叶用最后的力气,深深地将灵索探了进去,从他的眼中,挖出了那一枚往生镜。   殷淮安的呼吸变轻,轻到最后,没有了。他的睫毛也渐渐平静,渐渐不再颤动,银叶的手心里不再痒了,他心安了。   银叶微笑着闭上眼睛,紫红的血滴答滴答,落在他无力垂下的手心中。   .   越朝五十三年立冬,南宁王和平嘉侯一党,以叛国罪问斩,同犯殷淮安横死于狱中,年二十八岁。   这一天,高陵城市井中的游医——钟之遇先生,回来了。他丢弃了药堂,重新扛起布幡子,带着小鬼,离开了高陵城。   小鬼眼中蓄满了泪水,他一边哭一边笑,仰着头问钟之遇:“钟先生,那边的世界,好吗?”   银叶和大少爷,还好么?   钟之遇摸摸他的脑袋:“有人陪着,哪里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一句,我……我可耻地组了小鬼和钟之遇这对CP…… 姑娘们不要拍我,我就随便一想…… 小鬼毕竟还是个孩子……   ☆、永远   那天,银叶的往生镜找了回来,人也跟着回来了。   一回来,撒腿就往老阎那里跑,阿萝和苍野,一个搂腰,一个拽胳膊,都没能拦住。   老阎很少发火,那一次,整个地府都被他的怒火殃及,一整个儿阳命台的灵,和银叶一起,被禁了足。   银叶匆匆应承下所有的惩罚,求老阎从地狱里,救一只鬼上来。   老阎捏着银叶刚生出来的胳膊,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银叶受了最重的刑罚,在魂池中养了七天,刚刚能动,就冲出了地府。   .   殷淮安体内有银叶留下的灵索,从地狱里出来,肯定游荡在这附近的鬼门关,不可能再走远。   为求能第一时间得到殷淮安的消息,短短三天,银叶把能碰见的孟婆,全勾引了个遍。   整整一年,银叶跟孙子似的,伺候着一堆姓孟的婆婆,只求她们一件事儿,那就是在鬼门关口,若是碰见一只带灵气儿的鬼,知会他银叶一声。   摆摊儿卖菜的孟婆婆从来都不害怕城管,乡下带孙子的孟婆婆每天能收到一篮鸡蛋,这天,银叶正在陪养老院的孟婆婆打牌,小桃姐的电话来了,叫他回去。   阳命台的据点,是一个照相馆,有一个亲民的名字,叫做“友爱照相馆”。   银叶进门,看见苍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他转身就走。   苍野一个闪身就拦在了银叶面前:“一年了,你还闹别扭?”   银叶想也没想,一拳朝着他鼻子过去,不出意外地打空了。   银叶使了狠劲儿,苍野握着他拳头的手正在微微发抖,苍野皱起眉头:“手刚长好,就不想要了?”   银叶双手都被钳制住,他抿起嘴唇,抬脚就踹。   苍野拧着他的胳膊往后撤身,反手摁住他脑袋:“你先别犟,听我说。”   银叶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唾沫,表情都狰狞起来:“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一边儿上,阳命台的其他灵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自从银叶回来,一提到苍野他就炸毛,可怕程度不是能够想象的。炸毛了一年,他一点儿没消气,反而越演越烈,搞得阴违司的其他鬼差,都不敢到这里来了。   苍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了摁着银叶的手。在银叶反身挥拳过来之前,他快速说了一句:“有消息了。”   银叶的手停在空中,颤抖了一会儿,不动了。   “殷淮安有消息了。”   银叶的拳头软了下来,猛地拉住苍野的肩膀,他的眼眶红了,声音激动地失了声调:“真的?什么时候?!”   “我叫十七层的小瞳留意了,明晚,就在前面的路口。”   苍野口中的十七层,便是十七层地狱。   银叶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一颗一颗连在一起,止不住似的,噼里啪啦往地上砸。   他哽咽着说:“你没骗我?”   哭得像个小孩子。   苍野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   和离别那天一样,今天下了雨,还是秋天,还是秋雨。   从昨天苍野走了,银叶就一直在那个路口站着,从晚上站到早上,又从早上站到晚上。路边的路灯亮了,银叶仰头看着灯光从雨丝中投注下来,变成雾蒙蒙的一片晕黄。   小雨连绵不断,银叶身上早就湿了,他原本没感觉到冷,可是天色越来越晚,他开始打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的,一开始,只是一阵阵的战栗,后来,他浑身抖如筛糠,牙齿都咬得咯咯直响。   路上的行人多了又少了,银叶的眼睛跟着手表上的时针分针秒针转了一整天,此刻终于看到它们重叠在一起——十二点。   银叶猛地抬起头来,道路的那一侧,显出一道高耸的鬼门关。   他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冲了进去。   奈何桥头舀汤的孟婆婆看见他,一脸了然:“银叶大人,您别急,您说的那一位,还没到。”   银叶的上牙和下牙磕碰着,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情急之下,他把嘴唇咬在牙齿中间,一股温热的鲜血流出来,他的牙齿终于听话了些,银叶颤抖着说出一句:“婆婆可别看错了,我要找的那个——”   “知道啦,从越朝高陵来的,肯定和别的鬼不一样啊!”   银叶小声说:“我,我怕接不到他……”   孟婆婆压下嘴边未说出的话:那鬼从十八层地狱熬出来,该是……认不出的罢。   孟婆婆手下不停,一碗碗地舀着汤。银叶仔细盯着每一只鬼受尽折磨的狼狈的脸,眼中憋着泪花,死死攥紧了拳头。   不要……他不要见到殷淮安,这副惨状。   他低下头去,看见孟婆舀汤的手顿住了,银叶的耳边静了,他听见自己的眼泪砸落在地面的声音,还听到一声低低的呼唤:“银叶……”   那一瞬间,银叶不敢抬头。   那声音很软,很远,像是远在天边,又似乎只有咫尺之遥,那熟悉的声音,阴凉而温柔,缠绵又遣眷,唤的是——银叶。   银叶抬起眼睛,该死的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却也没有空伸手去擦那眼泪,只得循着那声音的方向,狂奔起来。   他耳边只有那一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银叶的心脏狂跳着,血液冲到了头顶,他的嘴角越扯越开,于是便有更多咸苦的泪水涌进了嘴里。   突然,一个微凉的身体,撞进了他的怀抱里。   那身体轻飘飘的,飞快跑着的银叶却一下子被那身体阻住了。银叶停下来,嘴角的笑容僵了。   他颤抖着手,去摸那张缩在自己怀中的脸,刚触碰一下,一只温柔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腕,怀中的身体动了动,一双柔软的唇吻上来,替他吻去了眼前的模糊。     银叶的嘴角抖动两下,颤抖着,向上找到了他的唇。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直到银叶尝够了两种泪水的味道,直到他眼前几次三番,模糊又清晰。   六道轮回,生死之境,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全都熬不过这一个吻。   殷淮安极轻极柔地说:“银叶,我想你。”   银叶看清了他的脸,他还想哭,可是生生忍住了。他不能哭,泪水是碍事的,他现在要将眼前这张脸,清清楚楚地仔细看一看。   不,不止现在,他要看一辈子,看一万年,看上永远。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自己撒花! 这一篇写得不算顺畅,磕磕绊绊,但是也日更完了。 给出了结局,为这个故事画一个句号,心里面突然圆满了。真的超级超级开心的,大概就是,养大个儿子,那种感觉。 能够说出故事,能够写出感情,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慰藉。如果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看,这便是幸运之极,我很幸运,感谢每一个支持我的人!喜欢我文的小天使们,和我一起走过来的好基友们,竹子真心谢谢你们啦! 还有人看,我就还会写,下一篇文不久就会开啦,敬请期待~\(≧▽≦)/~ 另,今天是圣诞节哈,我倒是沉迷码字,无心过节,祝各位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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